秦安走后,林钟便道:“要我通知季将军安排吗?”
从方才秦安提到何豫乃何承之子时,林钟便知道萧澈动摇了。他不言恨,不寻仇,可不代表心中无怨。
果然萧澈吩咐道:“让季茗准备二十套军服,送去秦府,莫让人知晓。”
季茗,神乾军择将之时,便被萧澈第一个从御林军选来任副将。萧澈自然得力不少。
秦安回府后本心情烦闷,苦思冥想如何回颜琤,谁知黄昏时分,萧澈二十套军服便已送来。
秦安大喜,离开带上前去寒宅,临走前不忘提上那盒月饼。
颜琤知晓事成之后,虽有欣喜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嘱咐随行之人,小心行事。
正堂烛火通明,待吩咐完毕,颜琤正欲回后院,秦安连忙将萧澈所做的月饼拿给颜琤:“明日便是中秋佳令,王爷尝尝。”
颜琤漠然道:“不必了,你不知我口味。何况本王父母双亡,幼妹远嫁,本王与何人团圆?”
秦安却将食盒打开,放开桌上道:“或许合王爷口味呢?”
颜琤闻言,竟也好奇,轻拿一块儿品尝起来晚,咸味入口,酥肉之香皆让颜琤难以置信的看向秦安。
秦安早已料到颜琤这般反应道:“若觉得好吃,王爷不妨多吃几块儿。”
后半句秦安在心中默念:“吃了便是团圆了。”
颜琤看着手中月饼,心底不知为何升腾起久违的暖意,甚至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他并未多心,只道是过往不经意间与秦安提过,如今忘却。
夜深人静时,何承一人身披斗篷,在夜色之中行色匆匆,不消片刻在一间孤院门前停下叫门,鬼鬼祟祟打量着四周。
片刻院门打开,何承急忙进去。
刘温早已睡下,此刻被惊扰美梦,自是不快:“何相有何事不能明日再言?”
何承面色惊恐,急切道:“先生,此事十万火急。西境六州今岁饥荒,朝廷所拨钱粮不翼而飞,陛下已派董怀前去彻查,豫儿他,他有危险啊?”
刘温也已清醒,冷笑道:“何相,与我不必打马虎眼,这赈灾钱粮究竟是被令郎据为己有还是不翼而飞,最好说清楚。”
何承痛心疾首道:“豫儿的确参与其中,老夫多次提醒,不可莽撞,他一方父母官,理应爱民如子,为政清廉,只有政绩卓著,才能有被调回京的可能,谁知他如此行事,可他毕竟是老夫的独子,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刘温冷哼一声道:“何相在京为他这般筹谋,他如此不成器,若栽在此案中,也就咎由自取。我看,何相还是想着如何明哲保身,撇清干系吧!”
何承焦急的似已泣泪,跪求刘温:“先生,您足智多谋,定有办法,若豫儿获罪,那老夫活着还有何意义?求先生念在何某人多年忠心的情分儿上,想办法救救豫儿吧!”
刘温也不再决绝,若他不救,便断了何承这条臂膀:“何相即刻传书令郎,让他赶在钦差到达之前,将所官府钱粮下放灾民,不就无事了吗?”
“可今日老夫派去送信之人,竟刚出金陵城便遇害,分明是有人蓄谋刻意,不让老夫知会豫儿。明日董怀便要起身,这可如何是好?”
刘温紧锁眉头,思量片刻道:“既然何相的人无法送消息,那老夫命人前去,一则在路上阻挠董怀,二则可以先他几日去往鲜州,知会令郎。何相不必担心。”
何承来此的目的也是想求刘温出手,如今有刘温此话,遂也放心。
二人筹谋多时,待何承急忙赶回丞相府时,天也大亮。
梧叶萧萧,碧海年年,又是一年月圆日,淡云来去,秋光如许。
颜琤却觉这日与素日无异,辰时便起身用完早膳,漫步院中,归云便匆匆来报:“公子,昨夜何承子时离府,急匆匆去往一座僻静小院,卯时才离开,前去早朝。”
颜琤依旧面无表情道:“此院所住何人?”
“属下查清,院主人名叫程贺,金陵人氏,家有一当铺,小本生意。且与任何朝臣并无来往。”
颜琤不禁困惑,何承明知事情十万火急,若此人毫无用处,为何连夜去寻?
“继续查,或许此人有何背景,可以为何承所用。董大人可起身了?”
“嗯,下朝之后便已出发,我们的人已在亲卫之中,可报万无一失。”
颜琤点头,让其退下。此次安排人手随行,除恐生变之外,颜琤也想知道究竟在朝中是那股江湖势力介入。
自己当初被三番五次的行刺,皆有惊无险,绝不会是皇帝暗卫,且数众,武功高,一旦被捕,立刻服毒自尽,倒像是只为杀人的死士。
而自己遇害,皆与何承脱不了干系,他只是想敲山震虎,看何豫命在旦夕,何承会不会继续动用江湖势力。
身后江尧出现,打断了颜琤的思量:“王爷,今夜金陵城中有一年一度的中秋灯会。您多年未回京,今年不去看看吗?”
颜琤回神,依旧彬彬有礼,却显疏离:“本王就不去凑热闹了,往年都看腻了,你怕是也没见过这十里长街,华灯阑珊的美景,与归云他们去热闹热闹吧!”
江尧也不再规劝,他知道颜琤向来说一不二:“属下留在宅中,保护王爷。”
颜琤依旧冷然道:“不必,你这般行事,倒让本王觉得自己累赘,牵连尔等。传我命令,府中弟兄不必留守,皆去赏灯。”
言毕,素衣旋身,翩然而去。颜琤如今,虽非冷言,却让人敬而远之,似其日日身着素衣一般清冷,百步之外,便能让人感觉到寒意,周身气质冷冽,似乎不惹纤尘。
从前的颜琤好似烈阳,霞光万道;如今的颜琤好似孤月,冷月如霜。
萧澈午饭之后,便与林钟出府游街。此时街上人群还不算多。
林钟好似嘲笑道:“也不知何人说今日不来观灯?”
萧澈大笑道:“这晴天白日,哪有灯?”
“……”
“再说了,是本将军先走在街上,万灯才亮,那是它们欣赏我,又非我主动观灯。怎样也不能算我食言啊!”
林钟若不是习惯身侧之人强词夺理,恐怕早已让他身首异处了。
二人在金陵四主街来回游荡,无论大街小巷,亦或杂铺门厅,皆扎绸挂彩,花灯悬挂,只待皓月当空,便会燃起。
中秋月夕,天清如水,月明如镜。颜琤独坐凉亭,静饮桂酒。
当他重获新生之后,最喜独处。一人孤坐,最易怀旧。可他的过往并无多少美好,无人可依,无人可信,无处容身。
他如今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仇恨,尤其是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颜琤抬头望月,却看到夜幕天穹之下,缓缓而升的百盏天灯,亮如白昼,好似星洒人间,清辉普照。
瞬间落入过往深渊,满目轮回之景。
“母妃带琤儿和翎儿去夜华池,今夜放荷灯好不好?”
两人娇滴稚嫩的声音欢呼:“好!母妃快带琤儿和妹妹去!”
夜华池水,波光粼粼,月色似薄纱轻覆,随风微漾。
六岁的颜琤和颜翎,小巧的双手皆捧着荷灯放入池中。
“琤儿和翎儿有什么心愿,荷灯随波逐流,会帮你们实现愿望?”
颜琤乖巧道:“琤儿只愿和母妃,父皇,还有妹妹永远不分开。”
颜翎也跟着颜琤许相同的愿望。
丽妃听后,笑魇如花,似月宫仙子,流落尘间。
颜琤长大后,自然见过无数佳丽,可母妃的美,无人可比。娴静时似水温柔,轻云蔽月,漫动时身如拂柳,流风回雪。
忽然,颜琤眼前出一副煞景,他立刻闭目,让幻境消失。每一次这副画面出现,都似利刃剖心,痛之入骨。
颜琤若再静坐,生怕再现此境,他未再犹疑,起身往门外走去,他只有沾惹这人间烟火,才不至于让孤寂焚毁。
他不得不认,他不喜寂寞。
穿过几条街巷,颜琤便走到了朱雀主街。金陵四街,处处有可赏之景,可玩之物。人流虽涌,倒不至于摩肩接踵。
颜琤依旧能处之泰然,周围喧嚣,与他无关。似一朵素莲,曳动人间,又似冷月高悬,清冷孤寂。
“来来来,对对子,得宝物。走过路过,都来看看”
小贩的喊叫声,吸引众人。颜琤也不由自主的靠近。小贩木架上挂着二十花笺,乃为上联,对出下联,便可得相应宝物。
桌上所列的宝物,颜琤自是不稀罕,只是他觉此事有趣。此刻二十花笺,已胜最后一联。
上联:重叠青山罗汉渡江波心荡漾千佛子
围观之人,皆抓耳挠腮,想不出如何应对。
人群之外,一清越之声响起:“弯曲碧水鲛人映月天上流转两婵娟。
众人闻言,皆拍手称奇。
小贩更是惊叹道:“这位公子,大才之人,在下佩服!”
颜琤依旧疏离,冷然转身便要离去。众人见最后一对也已对出,便也散去。
身后小贩便叫道:“公子,你对出下联,能得宝物。”
颜琤回首望去,小贩手中拿着一个镌刻极为精巧的银半面具递给颜琤,此面具,形似白蝶,镂空雕刻,做工精美,让颜琤也不禁接过,仔细端详。
他自不知,远处一双清眸,流转柔情,注视他的素影翩翩。
小贩道:“这是纯银打制,我帮公子戴上瞧瞧。”
颜琤连忙后退,有礼道:“多谢,我自己来就好。”他不喜欢生人靠近。
可此刻有一个生人正慢慢靠近,颜琤自然听到了脚步声逼近自己。
今夜颜琤并未束发,只是玉带缠绕青丝,此刻他已带好面具,乍然回首,戒备的盯着身后之人。
这一转身,青丝曼舞,衣摆飘飞,似云开月朗,似霜雪消融。风华翩跹,不染纤尘。
萧澈生怕又是幻觉,他才在远处驻足良久。三年来,他靠时断时续的梦境,靠猛然萦绕眼前的幻影,缓解日夜锥心的思念。
因覆面具,萧澈自然看不到此人样貌,可颜琤却看的真切,萧澈毫不遮掩,夺眶而出的柔情让他错愕不已,也知道眼前之人并无恶意。
他虽困惑,但还是缓缓点头致意,便要转身。
萧澈哪肯让他轻易离开,他只上一步,便伸手扣住颜琤的细腕,同时也闻到了久违的甘洌之香。
颜琤惊诧回身,欲挣脱萧澈,他自然不知眼前此人为何这般直接。可他依旧彬彬有礼道:“这位公子,我与你不识,你可能认错人了。”
依旧是熟悉的声音,萧澈做梦才能听到的悦耳之声。他再也无法等待,抬手便要摘去眼前之人的面具,远处却有危险逼近。
对方扬剑刺来,萧澈不得不松手后退。
颜琤立刻喝止:“归云,住手!”
归云将颜琤护在身后,盯着萧澈道:“今日放过你,还不快走?”
萧澈此刻哪顾得上离开,哪顾得上确认眼前之人是否是他日思夜想的颜琤,他将眼泪逼回,满目柔情,温柔道:“阿璃,是你回来了吗?”
颜琤闻言,心中一震,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身体抑制不住的微颤,难以置信的看向萧澈。
他自然从未见过眼前之人,可这“称呼”并非妄语。
他叫他“阿璃”,而他,字翊璃。
颜琤不禁问道:“你是何人?”
萧澈却听到这声疏离淡漠的问话,心中的温柔似水瞬间凝冻,如梦初醒。
他仰面大笑着转身离开,眸中清泪滂沱,自嘲不已。断无崖是何等深渊,古往今来,还从未听过坠崖者,安然生还之奇事。
果然,是他相思入骨,是他牵肠挂肚。
看着萧澈远去的身影,颜琤解下面具,怔怔望着。
经此番波折,颜琤也再无赏灯的性质,与归云回府,路上不住的思量今夜之事。
待江尧回府,颜琤迫不及待将其宣来,将今夜之事告知。
“江尧,本王醒后记忆不全,可是有人与本王熟识,且唤本王,阿璃?”
这一称呼,颜琤虽未听过,却并不陌生,尤其是从那人口中喊出,并无违和。
江尧暗暗心惊,颜琤回京后,才出过这一回门只,竟遇到了萧澈,他压下心惊,解释道:“王爷,当年江尧跟在王爷身边不久,王爷旧识江尧也不全知。”
颜琤点点头道:“无妨,我已让归云去查了。”
江尧惊呼:“什么?”
如此剧烈的反应,吓到了颜琤:“怎么?有何不妥吗?”
江尧立刻抽回神色,支支吾吾道:“嗯,属下是怕,是怕……”
颜琤也沉声道:“若你有何难言之隐,便不必提,本王想知道的事也能查清,你不必为难。”
江尧无奈,他此刻恨不得将当年之事尽数告知,可师父有言在先任何人不得提起此事。如今,二人缘分竟这般深缠,无法回避。
江尧走后,颜琤几乎将心存过往之事全部回忆,可还是对此人毫无印象。
林钟与萧澈观灯时被人潮冲散,待林钟再寻到萧澈时,是在怡仙楼外。
独自一人抱着酒坛,坐在门前台阶之上,酒晕染红面色,靠着朱柱,口中一直重复“阿璃”。
三年来,萧澈每次买醉,皆因思念难消。每次林钟看到萧澈如此,无一例外,皆心疼不已。
他扶起萧澈,带着他回家。
萧澈似还清醒,哭着笑道:“林钟,告诉你一件大喜之事。”
林钟环抱在萧澈的手收紧,无奈道:“何事?”
萧澈迷离着眼,欣喜难抑:“我见到阿璃了。也不对,是一个与阿璃很像的人,声音像,身形像,就连身上的幽香都一模一样。”
林钟只道他又在做梦,却不知道此次萧澈所言,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