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旁边房间。”杜若衡说罢,便站起了身子。
萧渐漓眼睛依然看着门口,手却一伸,握住了杜若衡的手腕,低声道“不用。”
杜若衡停了一下,便坐了下来。
四人面上的神色,在片刻之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仆从退下,不一会,听见了一个女子的上楼的脚步声。
很轻很柔,只是在那最后几步台阶时,脚步慢了下来。
萧渐漓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一般。
然后他抬起眼睛,看着门外。
一个身着湖绿色绸裳的女子盈盈站立门口,大约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鹅蛋脸,尖尖的下巴,眉长入鬓,静得就如那一汪湖水,上面笼罩着点点薄烟。
楠音,当初那名动江南的,才貌无双的谢家大小姐,谢楠音。
屋内的另外三个男子,一起站了起来。
孟斓轩走上前去,面露笑容,看上去很亲切,且很有礼。“阿音,好久不见。”
门口的女子,微微定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有那么多人在,但是仅一瞬间,又恢复了娴静端庄的模样,对着孟斓轩展颜一笑“斓轩,见到你真好。”然后,眼睛向屋内几个男子一转,带笑婉声说道“竟然都在,若衡你还是原来那样子,扬波却变了些,老练多了,”终于望向中间的那个男子“渐漓,你好。”
傅扬波抽出一张椅子,笑着让给谢楠音,杜若衡拿过一个茶盏,斟了一杯茶,递给了谢楠音。
仿若一切都跟十年前一样,仿若这个女子,还是那个喜欢跟他们厮混在一起,谈天说地,品诗论画的江南才女谢楠音。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楠音总是坐在萧渐漓身侧,这一次,隔着一张桌子。
“毕夫人该有十年没有光临寒舍了罢。”萧渐漓面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谢楠音。
一句毕夫人,谢楠音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白了一下。
“嗯,妾身上一次见到萧公子,还是五年前岐王寿宴上。”谢楠音终究是大家闺秀,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她略垂着头,身子坐得笔直,话音平静婉转,一举一动,优雅从容。
杜若衡心中不禁感叹,终究是谢楠音,经历这等大变,容颜丝毫未减,风采也依旧迷人。
“毕夫人记性向来极好,唔,夫人这次来,是为了毕公子一事吧。”萧渐漓语气依旧平淡如水。事已至此,要装作旧友重逢,再叙旧寒暄一翻,实在太假。
谢楠音眼圈一红,便不言语,只低下了头,看着手腕上的一只玉镯。
十年前,她嫁给了骠骑大将军毕世清的儿子毕延云,哪里想到会有这一天。
她当时若多等一个月,此刻,她便是这间园子的主人,永宁府的世子妃,对面这个英俊冷清,气势逼人的男人的妻子。
一念之差,天渊之别。
毕家当初何等风光,掌握当朝兵权,但是这十年来,抗金却屡屡失利,一个月前被人在家中搜出跟金人完颜宗私通的信件,便被安上了谋反的罪名,毕家父子,此刻都在那天牢之中。
萧渐漓看着对面的女子,心中终还是生出一阵莫名的悲恸。
曾经何等自负何等超脱的一个女子啊。
若非情不得已,她绝对不会来求自己的。
原本想要让她难堪一翻,一解当初被她背叛之痛,此刻见她那般楚楚可怜的样子,竟然再无法狠下心来。
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之后,谢楠音终于抬起了头,一双秋瞳静静看着萧渐漓,过了片刻,方道“萧公子,便求念在以往,放过,放过我家相公罢。”说罢,声音便已哽咽。
杜若衡眉头一皱,心中暗自感叹,不管多聪慧的女子,嫁了人之后,便还是变笨了,谢楠音若开口只是求渐漓救毕延云,依照渐漓的性格,最终肯定会答应的。
只是这个女人,怎么能开口便指定是永宁府让毕家陷入那种困境呢。
即便是,也不能这样说。
果然,萧渐漓脸色一变。
就连傅扬波孟斓轩,面上都很不好看。
“毕夫人言重了。我萧家,哪里有那个能耐,毕夫人还是请回罢。”萧渐漓说罢,淡淡一笑,站起了身子,便要送客。
“萧渐漓,刚才是我失言,你就救救延云,他若死了,我,我怎么办,以前是我不对,但是,但是,就算看在疏桐的份上,你也该救救他啊。”谢楠音一口气将这句话说话,却已经是泣不成声。
“我十年前便跟你说过,天底下的人,你嫁谁都可以,但是毕家,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你若能听我一句,听我一句,”萧渐漓呼吸便有些急促,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声音又低了下来,“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如今官家疑心很大,永宁府也如履薄冰,若去相求,便有同犯之嫌...”
萧渐漓话未说完,谢楠音便已经止住了眼泪,手在桌子上一撑,人便站了起来。
“今日便当我未曾来过罢,萧渐漓,就此别过。”这一刻,她到底还是把持住了,没再让自己乱了分寸。
也就那么一瞬间,萧渐漓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倔强骄傲的陈郡谢楠音,那个曾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要救他,你便答应我一件事。”萧渐漓突然也站起了身,按住了谢楠音放在桌上的那只手。
谢楠音抬起头,静静凝望着萧渐漓。
“要想毕延云不死,你今晚便留下来。”萧渐漓俯下了头,在谢楠音耳边低声急促的说道。
一瞬间,所有人都呆住了,只看着他俩。
谢楠音睁大了眼,看着萧渐漓,脸上红了白,又白了红。
时间便仿若静止了一般。
夕阳透过窗外梧桐,斜斜照在这两人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秋风阵阵吹过,谢楠音的发梢在风中轻轻飞扬。
“我答应你。”过了许久,但听谢楠音一字一句的说道。
萧渐漓手一松,面上突然露出一个淡淡笑容,低声道“在下不过是个玩笑罢了,毕夫人莫介意,三日之后,毕公子当安然返府,但是毕将军我却是无能为力了,你们尽早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萧渐漓!你何苦这般作践我!”谢楠音怒视着萧渐漓,声音开始颤抖。
“你回去罢,”萧渐漓却没有再看她,只是依然带着淡然的微笑道“我让邵安送你。”
“不用了,我马车在园子门口,”就算家中出此变故,终究底子还是在的,“萧渐漓,你就算恨我也罢,我只求你善待疏桐,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就很喜欢你了。”她语气,又和缓了下来。
“我对我的女人,从来都很好。”萧渐漓依旧淡淡的没有太多表情。
“那便好,”谢楠音用尽了力气,最后说出这句话,摇了摇头,突然低声吟了句“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说罢,一转身,便走了出去,
萧渐漓面上神色微微一变。
这却是她大婚那日,他让杜若衡送去的一张字签上的话。
秋风依旧吹得梧桐树哗哗作响,枯黄的树叶打着转,片片落下。
屋内剩下的这四人,半响再无言语。
毕家的这次坏事,确实不能说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也确实不是因为楠音嫁给了毕延云。
“斓轩,回头给刑部崔尚书去封信罢,便说我朝历来刑不上大夫,延云是十四年的进士,也曾赐宴琼苑,谋反一事于他本无相关,便贬为民罢。”萧渐漓低声说道,眼中神色益发的黯淡。
这理由不过是摆给外人看的,杀与不杀,不过是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罢了。毕家坏事,兵权被瓜分,朝廷实力进一步削弱,这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毕延云就算想复仇,萧渐漓也不会给他机会的了。
孟斓轩点了点头,这事,便算是了结了。
“对了,九月诗社的日子快到了,楚材跟天启也该回京了罢。”萧渐漓不再去想刚才的事情,面上表情,也不似方才那般凝重了。
“嗯,楚材肯定没有问题,天启不好说,他这次去川南,似乎遇到些麻烦,否则应该早回来了。”杜若衡双眉微蹙。
“他会有什么麻烦,”萧渐漓轻轻一笑,忽看着杜若衡道“话说那位鄢庄主,既有几分歪才,何不请来一聚?”他终究是对这位夜茗山庄第十七任庄主感到几分好奇了。
“她?”杜若衡展颜一笑,摇了摇头,拿起桌子上一本诗集,便学着那晚弄影的口气道“你们江左四子,天天只知道做这些浓诗艳词,嘿,有道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却哪里知我鸿鹄之志。”说完,自己却先笑了起来,笑罢,眼中,竟闪过一丝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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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流水即随风一句同样取自苏轼的词。流水暗指萧渐漓,风自然暗喻毕延云。
另:故事大背景虽然是架空,但是还是主要套用了南宋的架构,宋朝重文轻武,刑不上大夫是那时惯例,所以萧渐漓才会用这个做托辞去释放毕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