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
秋雨纷纷
北方的大地此刻已经是一片萧瑟,无尽的原野薄雾弥漫,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一间无名的荒村客栈里,一个黑衣男子正坐在窗前,低头轻抚着面前一张黑色的古琴。
‘当时心事偷相许,宴罢兰堂肠断处。挑银灯,扃珠户,绣被微寒值秋雨。’
琴声缓缓,曲意幽幽。
一阵秋风吹过,庭院里梧桐树的叶子纷纷落下,在空中随风飘荡,洒满了院落,有那么几片越过了小窗,落在了黑衣男子面前的桌子上跟琴弦上。
琴声止住,男子伸出他那修长洁净的手,想将落叶拂去,当手触到落叶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拈起了那片落叶,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半响不语。
“梳桐。”他默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似乎这片梧桐叶,让他想起了那个叫梳桐的女子。
梳桐那张美丽温婉娴静的面孔在他眼前浮现,他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很快逝去,另一张酷似梳桐的面孔,又浮了上来。
同样的美丽,同样的娴静,只是相较前一张脸,更多了几分决绝跟哀婉。
“当时心事偷相许,宴罢兰堂肠断处。挑银灯,扃珠户,绣被微寒值秋雨。”
男子苦涩一笑,摇了摇头,手下曲调一转,声音由委婉细腻变得苍劲悲戕,又是那首汉府古歌。
‘秋风萧萧愁煞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他一曲未毕,突然闻及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他将琴止住,转过头去看着来人,他面上没有面具遮挡,露出了我们都很熟悉的那张俊美清冷的面孔,江左萧渐漓。
“主人,血脸回报说小丫头跟那个小童骑着那匹照夜白向西北忻州府方向去了,另外四人过了一会也折向西边去了。”来人亦是一身黑衣,身形高大,面无表情,身上披着蓑衣,一顶斗笠挂在背上,想是因为外面下雨的缘故。
萧渐漓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小裳回报说,他去问过了七星堂的玉衡上人,玉衡说他最近并没有使过那六阴南烛之毒,只是两个月前,有西夏人花重金向他买过此毒。”来人继续向萧渐漓陈述。
萧渐漓自然知道没有人能在越小裳的盘问方式之下还能说假话的,他点了点头,低声到“嗯,你让血脸继续跟着那丫头,还有,让小裳去查一下李炎的身世。”
来人点了点头,脚下便不迟缓,即刻转身离去。
萧渐漓便又转回了身子,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拂,不知不觉,竟传出了一阵惊涛拍岸,电闪雷鸣之声,声调由低重渐渐拔高,又传出那仰视山巅,肃何千千之意。
琴声激昂,仿若弹琴之人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情绪要汹涌而出。
只是正当那股气势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扑来之时,却突然生生的停了下来。
他只能奏出这上半阙,而那下半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跟他奏出。
萧渐漓面上又出现了一阵烦躁,他是个极冷静的人,不晓得为何最近这些日子,竟总觉得莫名其妙的烦躁,似乎心上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缺失,却又不知要如何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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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
弄影跟小怀终于在暴雨即将倾盆之前,找到了间小酒馆。
酒馆的伙计虽然不识这照夜白,也知道这是匹好马,因此对马的主人,格外的殷勤。
不一会,一盆炒面,一盆牛肉,还有一碗烧酒便端了上来。
“这北地什么都用盆儿,连喝酒都用盆。”小怀坐在弄影对面,瞪着那装酒的大碗表示感慨。
“喝你的茶去。”弄影将茶壶往小怀跟前一推,望着这一大盆炒面,开始后悔不该没有将节华的祖传秘药带来。
“这茶不如庄子上的。”小怀喝了两口,便不再喝了。
弄影没有理他,只将怀里的梅笑雪赠的地图掏了出来,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的比划着。
“梅大哥说庄主必定迷路。”小怀道。
弄影瞪了小怀一眼,小怀便低下了头,过了半响,又继续道“庄主可知道那镇魂令在哪么。”
“不知道。”弄影闷声闷气的回答。
“那如何是好!”小怀慌张了起来。
“苏敏姑姑知道。”弄影继续皱着眉研究那地图。
“庄主要去走亲戚么?”小怀面露喜悦。他父母是五十里外老刘村的农户,他自己在庄中跟着伯父长大,但每逢春节,便是要回自己家中几日,跟父母走亲戚的,走亲戚,那吃的喝的玩的自然不少,因此想到要随庄主走亲戚,心中十分欢喜。
弄影翻了他一眼,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用端正小楷写着一行字:忻州府,台怀镇,挂月峰下断情岭,苏敏。一凡。
这一凡,便是她师父的名讳郑一凡。
“这是何物?”小怀伸长了脖子探过身来。
“这是老庄主写给苏敏姑姑的信。”弄影不耐烦的答道。
弄影那日翻阅《华严经》,便知道那画是四百一十六页跟四百一十七页间的一幅插图简化而成,而那两页的内容,却说的是文殊菩萨率一万教众在五台山讲学的故事。
萧渐漓这厢在放火烧她的庄子逼她出来,她心中焦急似焚,却猛地想起她师父的箱子里这封信,那信封上的挂月峰,正是那五台山五峰之一。
她知道她师父生前肯定是去找过那镇魂令的——他们庄子上哪任庄主会放过这天下第一的机会呢——他将这本经书跟这封信这般珍藏在一起,不是没有缘由的。
弄影灵光一闪,便去翻她师父留下的箱子,将那些信一一翻阅,心中便已经明白,这苏敏,定是她师父当年相当特别的一位朋友,根据两人来往信中所提,似乎师父有什么东西留在了她那里。
只是此刻火越烧越大,眼看就要连成一片将出路封住,寒剑凌云不容她再细看那幅画,便将她架了出去,只是出去之前,寒剑用他的看家造假本领,快速仿制了一个副本留下。
如今弄影手里拿着的这封信,却也是在她师父箱子里找到的,“老庄主不是死了么,却又回来写信啦?”小怀充满了惊讶。
“不晓得什么时候写的,你说我们悄悄看一眼可否?”弄影拿着信,翻来覆去的摆弄着,信封未有封口,惹得她心痒难搔。
“但看无妨。”小怀伸着脖子道。
“无妨?”弄影再次跟小怀磋商。
“无妨。”小怀自然是无妨的。
于是弄影有了支持者,便心安理得的将那里面的信笺抽了出来,轻轻展开。
这封数十年前写好的东西,便呈现在了弄影面前。
“这封信好短,不过形状倒好看,是个菱形。”小怀远远望去,只见里面短短百来字的样子,排成了一个齐整的菱形。
“嗯,百字令,原来苏敏姑姑,果然是师父喜欢的人。”弄影喃喃道,这封信,不过是一封情书罢了,里面丝毫未提镇魂令三个字,“只是想不到,我师父写这些浓诗艳词,竟也写得这般好,一点不逊于那江左四子。”弄影记忆中的师父,是一个须发花白的严肃老者,日日夜夜板着张脸逼自己学这学那,不想私底下,竟也有这样的情怀。
她却没想到,她师父也有年轻过的时候,也曾如那杜若衡等人一般,才华横溢,风流自诩。
“见,
惊艳,
目流连,
再难思迁,
踌躇欲向前,
只恐天上人间,
悲欢喜怒一线牵,
循环往复恨此心坚,
花开花落转眼已三年,
忘忧断情处垂首对漪涟,
思或淡情未移口三缄,
燕去燕归沧海桑田,
倘注定有份无缘,
亦感蒙赐初面,
纵此生不见,
平安惟愿,
若得闲,
仍念,
歉。”
发黄的纸上,短短一百字,就连弄影这种尚未解风情的人,都看得人莫名揪心。
也不晓得那个苏敏,是否还活着,这封信,她是否还能看到。
弄影将信轻轻按着原来的痕迹折叠好,放入信封中,藏入怀内,半响不语。
窗外风雨慢慢小了下来,只是天依旧晦暗得很,二人刚将盘中炒面跟牛肉吃了个干净,却听的吱呀一声,那扇破旧的店门被人推开,一个戴着兜帽披着蓑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人脸好白。”小怀悄声道。
“是么。”弄影转过头去看来人,却见那人已经在酒馆中一个最昏暗的角落里坐下,整张面孔都隐藏在阴影之中,根本看不清肤色。
“兴许抹粉了,”弄影没有在意,见风雨停了下来,便招呼伙计过来算账,结完帐,她却扯住那伙计的袖子,指着手里那份简陋的大金国地图对伙计问道“话说这里去挂月峰,还要多久?”
“不远了,大约七十来里地罢。”
“你可知道断情岭怎么走?”弄影在地图上却没有找到断情岭。
“断情岭?那里有青峰顶、菩萨岭,小圭岭,狮子坪,却没有听说过什么断情岭的。”伙计歪着脑袋苦苦思索,过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他本地人,活了二十来年,确实不知道什么断情岭。
“怎么可能没有断情岭。”弄影紧皱着眉头,一点没有注意到黑暗角落里的那个陌生人,正在注视着她。
“你方才说小,小什么岭?”弄影突然抬起头,望着伙计问道。
“小圭,双土圭。”
“那里怎么走?”弄影面上带着一丝微笑。
“公子是来拜菩萨的吧,那里去没有什么好去的,山路陡峭不说,还多有雾障,即便岭下的村民去了都会迷路,公子还是莫要去。”
“我是去走亲戚的。”弄影脸上笑意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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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百字令便是最近很火的那首微情书,中间小改了几个字,作者胡慧盈,看过之后相当喜欢,便将原来安排的郑一凡写给苏敏的情书替换过来。
这首百字令真心喜欢,实在忍不住要向大家推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