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渐漓愣了一下,眼中神色突然变得冰冷,他俯下身子,低声在弄影耳边道“看在你头上这根簪子的份上,我这次不杀你,你赶紧给我走,回到你的庄子上去,再莫出来找这东西,否则,否则——”他竟无法再说下去,手一伸,却将弄影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
簪子脱出,弄影那湿透了的乌黑长发便凌乱的落了下来,水珠顺着发梢,一滴一滴的往下落着。
这张苍白的脸,红肿的眼,竟是异样的楚楚妖媚。
萧渐漓感觉心跳一阵加速,呼吸便有那么一瞬间不畅,胸口什么地方,在隐隐发痛。
“走,赶紧走!”他低喝一声,手一松,放开了弄影,转过身子,走到了凉亭中的石桌前,背对着弄影坐了下来。
手指无意识的在枯木龙吟上一拂,一阵琴声传来,竟是那《高唐赋》。
当他发觉到自己弹的竟是《高唐赋》时,便又突然停了下来,一阵心烦不已。世上唯一可以跟他合奏出这首曲子的那个人,此刻就在他身后,两人却永远无法再次一起弹奏。
弄影呆在原地,过了好半响,方回过神来,止住了抽噎,明白自己这次又死里逃生,便急急来到血脸跟小怀身边,牵起小怀的手,就要走。
至于那八卦珠,想必被冲下了瀑布下的深潭,等先逃了此劫,再来寻找,这个珠子对她来说,犹如性命一般,无论如何,是要找回的。
就在她牵着小怀,要踏出凉亭的时候,却听得身后又响起一阵隆隆水声,仿若那山洪,又冲来一般,她愣了一下,便明白是那枯木龙吟发出的琴声。
却听得那声音,由强烈悲壮,渐转为细腻柔和,间中又有那巍峨之声,似乎在那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又似乎见那山泉淙淙铮铮,幽间寒流,清清冷冷,松根之细流。
弄影闻此曲,心中忽然一阵翻滚,手扶着亭柱,竟又站定了下来。
这一首,是那伯牙谱的《高山流水》。
伯牙当初一曲《高山流水》,得遇知音钟子期,钟子期死后,他便摔琴,再不弹琴。
这便是列子传中记载的那段——‘伯牙谓世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
这夜雨阁的主人,突然弹起这首曲,却是在向自己说什么么。
只是不管他心中想说什么,她对他的怨恨,已经刻骨铭心。
她心神一定,一扯小怀,这主仆二人就要迈出亭子,走到这风雨之中,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人撑着一把油伞,借着方才混战中跌落地上的马灯发出的昏黄光线,可以看出,那人不但一身白衣,皮肤苍白,便连那头发眉毛,都是白的。
他缓缓走来,衣抉在风雨中飞舞,人竟似飘过来一样。
“鬼啊!”小怀惨叫了起来。
“不是鬼,是魅,”弄影同样被狠狠吓了一跳,却依然本能的指点着小怀的错误,“鬼无形,这东西却有影子,所以是那百物精气所凝聚而成的魅。”
“这、这跟我们庄子上的树精花妖有、有何不同?”小怀颤着嗓子问道。
“庄子上的花妖树精,属于,属于那木石之怪,该叫做,叫做魍魉。”弄影看着渐渐飘近的白影,吓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何克制?能用符镇住么?”李家庄前年有一庄户据说被那鬼魅缠身,日夜胡言乱语,后来花了好些银两,请了个游方道士,画了好几道符,才将那鬼魅赶走的。
“那要做法,已经来不及了——”弄影话音一落,那白色的人影,已经飘进了亭子里。
“死到临头,还要胡说八道么!”那人影进得亭子,将伞一收,便冲弄影喝道。弄影这下看得真切,这也不是什么魑魅魍魉,竟是一个男子。
弄影只觉来者不善,二话不说,拖起小怀,就朝外奔去,奔没两步,便被那白色的男子,一手一个捉了回来。
“夜雨阁的主人,你这次又要放了他们么。”他语气之中,有一丝说不清的嘲弄。那白色的男子,正是九月秋社那晚来到离园的冷火教尊者帕西。
萧渐漓停下了手里的琴,转过头来,淡淡道“东西已经拿到了,她没有任何威胁,你一定要我杀一个毫无武功的孩子么。”
“一千年前,你我师门便奉命不让这镇魂令重现天日,所有染指此物之人,都要杀尽,这小姑娘,她日后说出去东西在你这,你我师门的麻烦,却怕要从此不休。”帕西面无表情,冰冷严肃的说道。
“你若不跑来,她便永远不会知道你我是谁。”萧渐漓冷笑着道,这个帕西,样子太过奇特,鄢弄影只要回去一查询,便会猜到是谁。
帕西哼了一声,看了弄影一眼,便也冷笑道“果然长得特别好看,你不忍心杀她,便由我来动手罢。”
今日无论如何,是要杀了这个孩子,以绝后患。
说罢,便扬起了一只手。
弄影吓得魂飞魄散,看着那人,呆若木鸡。
“你没有资格杀她,唔,容我弹完这曲先。”萧渐漓声音依旧淡淡的,手下的琴,又缓缓响了起来。
依旧是那曲《高山流水》
音律升升降降,跌宕起伏,平静之下,强忍着滔天的波澜,直到末了,声音渐希,余音尚在,便是那‘轻舟已过,势就倘佯,时而余波激石,时而旋洑微沤’之意。
弄影一言不发,她如何听不出琴声中暗藏的**决绝,狠心谢别之意。
高山流水谢知音,自己今日,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她全身都在发冷,从指尖到内心。
小怀尚未明白这几人话中的意思,只呆呆的望着亭中诸人。
却见萧渐漓,终于一曲奏毕,站起了身子,拔出了腰间长剑。
“当今世上,我最不想杀的人,就是你。”萧渐漓缓缓走到弄影身边,长剑抵着她胸口,手微微一抖,剑尖便刺了进去。
刺得不深,血未曾溅出,但是真气顺着剑气,已经将她心脉震断。
弄影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望着那张面具,人便无法站稳,身子向后倒去。
萧渐漓一把将她接住,跪下了身子,将她轻轻放下。
弄影思维开始混乱,眼前已经模糊。
她看着这个抱着她的男子面上的面具,忍着剧痛,用那最后的力气,低声说道“这不公平,你见过了我,我却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说罢,便无力的伸出手,想要去取他面上的面具。
手刚触及到那冰冷的金属,却软软的垂了下来,眼睛一闭,便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
萧渐漓抽出长剑,反手一挥,寒光一闪,只听叮咚一阵声响,接着,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地的声音。
那尾当世名琴,枯木龙吟,已被他一剑劈成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