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影啊的一声,瞪大了双眼,面色苍白的站在了原地。
这怎么可能,萧渐漓。
弄影想挤出笑容,却又胸口一痛。
他竟然会是那萧渐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只是这人这般姿容举止身手,想想看,似乎也对得起那个传说中的江左萧渐漓。
回想自己这段日子,特别是今天做的蠢事,只觉羞愧难当,最恨那野利恭山怎么就不早追来一炷香,她便不会神差鬼使的将心事透露。
她自然知道他心中恋慕着大谢姑娘谢楠音,又即将娶小谢姑娘谢疏桐,也知道他有一位极受宠爱的弟子岑琯,唔,‘那救不活琯琯,这条命,就留在听荷雨榭’,这句话,是他说的罢。嗯,为了一烟花女子就可以拿一锭金子找梅笑雪换一盆她庄子上的花,也是他做的罢。
眼睛无意扫到马鞍上的那株碧色冰兰,似乎也不如先前那般好看了。
自己怎么会想到将这样一位男子诓回庄子上,大抵有这样眉目的男子,必定都是有风流债的。
心痛到难以忍受,千里绝情方的心法便被自然激发。
欲绝七情,先灭六欲,眼前所见,耳中所闻,鼻中所嗅,肌肤所触,口中所尝,心中所想都不过是皮囊包裹之下的血肉罢了,眼前这男子,外表再俊美,声音再好听,身上的气息再好闻,所有种种,终究是表象,骨子里终究是戏文里唱的那种朝三暮四,情不坚贞之人,即便恍惚中对自己依恋,却也正说明他是个多情花心之人,自己更是差点就莫名其妙的做了一次戏文里唱的后来居上,夺人所爱这等不光彩角色,好比那《窦玄传》里的后汉公主,又好比那《斩美记》里的前朝公主,俱是她自幼便嘲讽轻视之人。
她鄢庄主岂能沦落到这样地步。更何况,他恢复了记忆,自己相较其他女子,在他心中,也并无甚特别之处罢,更何况,自己曾在他园子里胡作非为,更何况,自己曾在探花楼里将他捉弄,更何况,自己曾当着他的面,跟右江紫藤嘲讽过他。
如有人这样对她,她必定是要忿忿不已的,由己及人,这萧渐漓,想必也是要对她有恶感的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萧渐漓望着她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却已隐约猜到了她心中所想。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名字在她心中是何印象,如今,他清楚的记起五台山大孚灵鹫寺山后她对叶楚材说的每一个字,也清楚的记得半个月前她对那东瀛人右江紫藤说的话。这萧渐漓,便如那源氏内大臣一样,最是朝秦暮楚,东走西顾之人。
真是可笑,一直害怕自己会喜欢上她,一直克制着不让自己对她动心,怎么还是要遇到她。
自己其实很早就喜欢上她了罢,要不怎么会一见到她,就失魂落魄的跟在她身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那暴雨之夜看到她面具下那张精致的容颜起么?不,还要早一些,是她在五台山拆庙那日?好像还要早,难道是隐谷高台处跟她合奏高唐赋起?又或者,早在探花楼那日,就已经被她吸引?她为什么要那么聪明,那么可爱,那么美丽?
她,她简直就是上天为他而生的女子,搅动了已心如死水的他,却偏偏注定不属于他。
疏桐恋慕了他十年,两人早有婚约,毕家一跨,即便是罪有应得,也是因他所致,他若此时离疏桐而去,谢家必定衰亡,这不但感情道义上不允,他母亲地下有知,也会不安。
而弄影,是绝对不会做他侧室的,这事对她也不公,想都不用想。
“真是奇怪,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起让我爱上你的,我竟然不知。”他看着她,喃喃低语。
弄影却后猛地退了两步,黑玉般的眼里充满了警惕。
你喜欢的人太多了,自然搞不清楚的,弄影终于能够微微一笑,嘴里却道“小、小世子,草、草民不知,这些日子并以往,多、多有得罪,还请小世子莫要记在心上,小世子替草民杀了没藏讹庞,大恩没齿难忘,每年清明重阳,定当遣人将那最好的鲜花茶叶,送至府上,还有,还有方才那玩笑话,还请小世子一并,一并,”弄影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心痛如绞,“一并忘了的才好。”
说罢,竟不待萧渐漓回答,就急急冲向马匹,意欲逃离与他。
“你要做什么?”她尚未跑到马匹身边,萧渐漓身形一晃,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
她看着面前这个男子,感觉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威严压迫之势,完全不同于张三哥那种迁就顺从,细心温柔。
如果他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自己一定不会喜欢他的罢。
“我、我回庄子上去呀。”她一点也不喜欢他这种带着几丝居高临下的严厉口吻,原本她还是他的庄主,不想他记忆一恢复,身份立马调转,这小世子,居然这么快就适应了原来的身份,真是不简单。
“这里离安庆府三千里,你要一个人回去?”他语气之中带着明显的责备,这让鄢庄主更是不爽。
“那没藏讹庞已经死了,夜雨阁的歹人又不知道我还活着,我闯荡江湖多年,这点路——”鄢庄主正要表示自己没有把这三千里路放在眼里,萧渐漓已经匆匆打断了她的话。
“胡闹!”该死的,他才想起自己在她心中还有个歹人的身份,好罢,这已经不重要了,只是不管如何,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
“就算没藏讹庞已死,万一真遇到那,那歹人,”这般称呼自己,实在让他恼怒,“你又该如何。”
“他杀我,主要是为了灭口,若遇到了,我就告诉他我已经将所知一切告诉了小世子你,消息早已传开,他又哪里杀得尽这许多人。”弄影嘴角含着一丝微笑,或许是风太大,竟吹得眼圈通红。
“胡闹!”萧渐漓像是真的生气了。她这种性格,叫他一生怎么安心,除非能看着她嫁给一个强大到足以护得住她的男人,谁?杜若衡么?叶楚材么?怎么可以——
他不愿去想,只走到弄影那匹枣红色骏马前,将马鞍上的碧色冰兰取下,然后走到野利恭山的那匹褐色坐骑前。
“你做什么?”弄影吃惊的望着怒气冲冲的萧渐漓。
“你那匹马要走七日才到得了江南,这匹三日便可,你不想早点回庄子,我却还想早点回京城。”他板着脸,将花盆小心的放在马鞍侧边的口袋里。
他离开京城太久,太多事情要打理,何况他虽经常失踪,但是这次失踪时间太久,只怕终究是有人要担心的,好比父亲,好比疏桐,好比琯琯。
“那你便骑这匹马回去就好,我却是不急的,反正现下回去,我那庄子,也不知道修好了没有,我先去我姑姑那小住一段,唔,这花你喜欢,你就带回府上去罢,记得要用雪水浇灌就好。”弄影此刻打定注意,他若往南,自己就往西,那盆碧色冰兰,看来是要舍弃的了,也好,反正那盆花此刻在她心中,也无甚珍贵的了。
“胡闹!”这是他第三次说这个词,她此刻竟能这般镇定的胡说八道,难道那千里绝情方,真的有这功效?倘若真如此,那世上,又哪来那么多伤心之人?胡闹,她就是在胡闹。
不想跟她做这无谓的口舌之争,自己翻身上了野利恭山的那匹千里宝马,来到正要上马逃走的弄影身边,弯下身子,手一伸,便将她揽了上来,坐到了自己身前。
“放我下来!我要去见姑姑!我要去见姑姑!”弄影挣扎着惨叫。
萧渐漓一声不吭,一手紧紧揽住她,一手持缰,调转马头,就沿着南边的路奔去。
“我要去见姑姑,我要去见姑姑!”弄影边喊边奋力的想要推开他的胳膊,萧渐漓却揽得更紧,弄影便觉得肋骨都要被他弄折了一般。
“你虽是那小世子,身份尊贵,我好歹也是那夜茗山庄的庄主,你勒死了我,即便官府不追究,我庄子上的人,终究是要给我报仇的。”她费力地从胸腔里挤出一点气息,沙着嗓子威胁。
萧渐漓冷笑一声,手稍稍放松了些,弄影拼命的喘了几口气,眼泪却又是落了下来,被寒风一吹,又瞬间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