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斯帧的舟已到绿林深处了。
他已不想在考虑什么了,唯有如同斯巴达起义的战士一样毫不妥协地战斗,才能避免被扛着镰刀的死神拖进黑暗的地狱。他像一只囚兽,瘦弱的灵魂只靠着最后一丝勇气强存着。舟,他的舟,漫无目的地浮着,谨如他自己,任由命运的撕扯。不,我决不能倒下。他这样想着,那绿森林里孕育的天然而甘美的空气,近乎使他头晕目眩,是的,一个天地间的生灵,只要能看到明日的太阳,让那辉光安抚孱弱的身躯,便有一种生命的富足感。远离了都市,人活得愈加纯粹,名利之心蜕落,见宇宙之广博,星夜之灿烂,草木疯拥向上,万物都以自己的方式在时间的轴线上攀爬,而自己,愈加渺小,愈懂得珍惜。生存,合理的生存,有姿态的生存,有尊严的生存。是希望,弥临消失又渐渐浮现,殷斯帧觉得,那种快乐他寻到了,人的价值,来源于对自我的认同。世间,烟火般的世间,有的是无尽的浮华,足以使没有方向的人溺死其中。
孤独,是他目前面临的最大敌人。他觉得他快要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不,是他抛弃了这个世界。他未免得意而又不安地想。自从上海出发,他就抱定了决心,要和他的舟去过一种世上少有的日子。那样的日子里,没有灯火辉煌的浮燥,没有人潮涌动的迷茫,没有夜夜梅雨的冷凄,那怕最终死在异国,那也是心之所安,无怨无悔。也有想念,他终不是一棵只知道绘画年轮的树木,他想起读书的日子里,他的朋友,他的师长,他徘徊诵书的长廊,还有――他的父亲母亲。人有孤独感是因为想念。那种扰人心神的情绪总会选择在你最脆弱的时候击沉你的心舟,让你无力地坠落在绝望的深海。记忆里的的父亲,总坐在靠海阳台的绮罗帘下,戴着多年以前配的老旧的金丝边远视镜,轻捻报纸,有时会看一个早晨,仿佛一件尘封了的雕像。听见门响,以低沉的沪腔说一声:“阿帧,农委回来了……”殷斯帧最爱的,便是母亲用棒针绵绵细细勾织的坐垫,那精巧而华美的图案,在艺术与生活间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平衡点,溢散着一种温暖的力量。
连黑夜与白昼也不大分得清了。巴西的密林遮天蔽日,早就超过了他所能理解的程度。物种之繁杂,其中多是带有攻击性的,他很清楚,一旦昏迷,几秒内便会尸骨无存。所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他在文明社会里所学的那一套生存法刚,在实际面前显得那样愚腐与可笑。成为一个野蛮的原始人,居然成了他的一门关键性的必修课。
通讯是早就中断的。这里是卫星信号都迷失其中的无人区。他没有想过这么严重,以为二十一世纪了,大概世界上不会有科学家们掌控不了的地方。但现实就是这么惨烈,他就像一个被遗留在漂叶上的蝼蚁,行进方向完全任由地磁场所控制的水文摆布。有水就有路的谚语也更显得苍白,因为他所处的地方更像一个湖。源源不断的蒸腾作用使得该地的水流像垄断经济的寡头一样控制了各方力量,一切都按照自然的法则运行着。而他,一个闯入者,显得那样手足无措。
拉美香椿倒是可以看到很多,此外不计其数的蜘蛛网,完全可以将一个活人困死。半梦半醒之间,他甚至于远远在一棵树上看到了赫赫有名的“黑寡妇”――那腹上的红色漏斗图案让他瞬间就瑟瑟发抖,毕竟他也不想早早死在这个鬼地方。相比起来,那些只知道捕些花蝶的小蜘蛛显得那样有爱,每天晨早起来滑行在八角网的纵丝上,远望着愣上人愣脑扑过来的飞虫,只求一顿能够安然果腹,生活清苦而平淡。原来也很美好。
他许久以前就把裤腿扎得紧紧的,雨衣与雨衣裤也早就贴身保卫着,乱飞的蚊蚁肆意欺侮着他。此刻他才感悟到,说人像羊不是没有道理的。的确,在品性上,人是具有奴性的动物,讲究礼貌与规则,这使得人温顺而沉默,如同被圈养的绵羊,缺少攻击性,任由狼族的欺负。什么是智慧?智慧就是强而存。所谓彬彬有礼,温文而雅,那是足以使人类走向毁灭的弱羊文化。好战好勇好力量的兵家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秦国靠着这样的力量使它的国家摆脱了羊性,大幅度提高了国民素质,又通过法家使得散乱的人心变成紧聚的力量,终而坚不可摧。强敌在外,需自强不息;对内秩序,需崇德尚礼。
然而如今他孤身一人,鲁滨逊的漂流也或许比他好很多,他如今不是什么“岛主”,只是一个小小的“船长”罢了。纵是瓦尔特·惠特曼高歌过的林肯船长,好歹有全美人民与他作伴,而他,只有他一个人。或许会遇到一个神奇的“星期五”,可他总是自嘲,也或许是荒野中的白骨精,要来把他做成食物。“渴饮胡虏肉,笑饮匈奴血”,固然是豪情所在,然而人与人相食,在道义上终不是什么好事情。原始人相食,并不残忍,因为文明未开化阶段里,人并无温情与文化,吃人与吃羊、与吃兔、与吃鱼……并无区别,也没有罪恶与善良的区分。但一旦文明开化后,仍旧做那些野蛮的行为,比如人彘,这就有问题了。饥荒年代里的人肉包子,总弥散着一种人性的悲哀。然而我们还不能从道德的至高点上去谴责他们,因为若以己度人,我们究竟会不会放弃人肉包子而选择活活饿死,还是个未知数。
那浮动的水面上,有榕根深入水下,这榕怕在此地长了万年之久了吧。万年的风风雨雨,什么都不能侵蚀它,看着那树上岁月遗留的皱纹,殷斯帧想起来时那个叫巴不谷里村的村长送他出航时所说的话:那些沉默的榕木已与神灵相通,就算政府下达砍伐令,村民们也会誓死保卫它们,就像保卫他们的巫教一样,那是他们世世代代所信仰的文化,已深深融进血液与骨头,不能改变。当然也有国际环保组织成员为他们发声,可村民们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可不知道什么热带雨林是地球之肺之类的道理,他们只知道没了榕木,神明会降罪于他们,要如同《百年孤独》里那样世世代代受命运的诅咒,最终的结果便是整个种族的毁灭,他们在与政府官员谈判时愤怒的眼里显出对未来的深深恐惧。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森林,是他们永远的家。当然年轻一代早已不屑于他们的想法,他们深知只有将木材出口,拉动经济增涨,尽快脱离贫困与野蛮,改善人民的生活,与国际社会相接轨,才是最重要的。所谓世代信仰的巫教,在他们眼中与异端无异,宗教保卫战里,似乎一开始便定了胜负。似乎只有科学才是上等文明,但谁知科学也或许是别一种崇拜呢?怀疑一切与相信一切,都是需要有勇气的。
“乘桴浮于海”,这是孔子的理想,殷斯帧如今算实现了一半。但实际情况并不美妙,原来桴于海的自由也是有限度的。这世上哪有绝对的自由,列子御风也有无风日难飞于天的烦恼,况且风向也是难以控制的,顺逆常有。如青松般“任尔东西南北风”,才是真算得上是态度潇洒。幸好他很机智,带了矿泉水,像海边上的人,舀一勺水就做美味的海带汤的闲散,他还是没有学来。毕竟这儿的水,决不仅仅是海带那么简单,其中漂浮的各样千奇百怪的生物,还有其中的矿物富集度,包括那些在腐败的树叶间成批成批繁衍的真菌和细菌,都让他深深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