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雪有内功底子,五感灵敏,忽然听到一个低微而严厉的声音飘入耳中,听音色正是林母的声音:“你们两个在海哥儿身边伺候也都有年头了,今儿是怎么伺候的!竟然让哥儿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片刻,葭雪听到林海将将说了一声“老太太”似要替两个小厮说情,却立即被林母阻止了:“海哥儿,其他的事也罢了,你愿意怎么护着你的奴才随你,但今儿这事,我必须要问个清楚。”然后,葭雪就没有听到林海再说话了。
接着,书墨颤抖着声音道:“回,回老太太话,今儿国子监的先生身子不适,下学下得早,贾家二爷请大爷去思源茶馆喝茶。那茶馆有个老头说书,带着个丫头讨赏。齐将军家的大爷看上那丫头,想买回家伺候,那丫头不肯,老头也不愿意。
齐大爷忽然拔了一把刀出来,对着那丫头一砍,我的老天爷啊,那女孩的头当场就掉在了地上!那眼睛还睁得老大,这是死不瞑目啊!吓死小的了!
齐大爷突然杀了人,那丫头没了头的脖子里喷出好大一股子血,溅了大爷一身,大爷和贾二爷都吓得呆住了。
那老头大哭着扑上去要跟齐大爷拼命,却被茶馆老板拦住了,说出了齐大爷的身份,把老头赶了出去,老板又给齐大爷赔礼道歉,说今天他们所有的花销一概免费,只求齐家大爷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迁怒于他。
大爷拦住了齐大爷,说他滥杀无辜,要拿了齐大爷去刑部问罪。齐大爷当场就火了,贾二爷赶紧过来相劝,自报了身份,哪知齐大爷说什么原来是林家的儿子,你爹在朝堂上总跟我爹过不去,你也敢跟我叫板,林家算个什么东西,我今儿就让你长长见识。说着就突然出手,把大爷的手腕给卸了。
徐家二爷和陈家大爷还在一边叫好喝彩,说早想见识见识齐大爷的身手了,我俩赶紧去保护大爷,却打不过他们,还挂了彩,贾家二爷为了帮大爷,也挨了齐大爷几拳头。后来还是京兆尹的人来了,齐大爷才罢手。
大爷受了伤,还不忘那死了孙女的老头,给了他几两银子让他买棺材。然后,然后才回了府。”
听完书墨的叙述,葭雪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她仿佛真的看到那个女孩身首异处的画面,似乎那个突遭横祸的女孩就是另一个她,如果芸娘没有顶罪,如果没有遇到林海,她在风月阁的处境又怎会比那个女孩更好。
那个光天化日之下杀了良家女子的凶手,因着一个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就逍遥法外,林海还只是个孩子,他纵有心为那枉死的女孩主持公道,却又能做什么呢?
连礼部尚书的公子都敢打,这齐家在本朝的势力竟然那么可怕么!
突然,房间里传出来重重的拍桌声,林太太咬牙切齿地道:“欺人太甚!齐礽简直无法无天,等老爷回来,一定要让他参齐云山一本!”
“昶儿媳妇,朝廷上的事情,妇道人家还是少说些。”短暂沉默的片刻之后,林母开口,语气略含指责之意。
林太太道:“老太太说的是,是儿媳逾越了。”
林母道:“这件事等昶儿回来了再说,你放心,总不能让海哥儿白白受了委屈。”
葭雪在外头听得心惊肉跳,此时林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木槿端着两碗药走到门口轻轻叩门,“老太太,太太,药熬好了。”
片刻之后,书墨开了门,木槿把两碗药送进去,林母和林海分别服了药,林母嘱咐了林海几句让他好生养病,就扶着丫鬟的手回去了。
林太太送走了林母,回头看着浑身是伤的儿子,叹道:“唉,你这么个性子,竟跟你父亲年轻时一个样……”
林海好奇地道:“您觉得父亲会给那枉死的丫头伸冤么?”
林太太摇头叹道:“难,齐家树大根深势力庞大,齐云山手握重兵,军功最大,虽然还没封爵位,但连荣国公也要敬他几分,这案子便是闹去皇上跟前,只怕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你还小,将来就明白了。”
林海张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低头沉默,眼中尽是郁郁之色。
林太太/安慰了儿子几句,见林海精神情绪都十分低落,便让他好好休息,自带着丫鬟婆子回去,对葭雪道:“你随我来。”葭雪连忙跟上。
回到正院,林太太道:“葭雪过来。”
葭雪从人堆里站出来,垂首静听,她想,她应该能留下来了。
林太太面色柔和,微笑道:“好孩子,这次多亏了你,老太太才转危为安,海哥儿也少受了不少罪,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好好谢谢你。”
“太太和大爷于我有救命之恩,这些都是葭雪该做的,并不敢居功。”
“何必谦虚呢,你是个有本事的孩子,若不是家里真的遇到了困难,爹娘怎么舍得把你卖了。”林太太感慨唏嘘,目光里多了几分怜惜,“遇上了也是我们的缘分,老太太上了年纪,最是马虎不得,身边就缺你这样懂医识药的丫头,你可愿意去伺候老太太?”
葭雪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稳定下来,暗自长舒一了一口气,给苏夫人跪下道:“多谢太太/恩典,给葭雪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我哪里有不愿意的,只要太太吩咐了,我都必定尽心尽力地去做,一定好好伺候老太太。”心里暗自讥笑,她再有本事,除了亲娘王春疼她,父兄可曾把她当女儿妹妹看过么?从小到大她就是他们父子俩的出气筒,没被打死已经是万幸了——当然不能打死了,步穹还指望卖女儿能得几两银子呢,她再也不愿意回那个家面对步穹父子了,等在林家站稳了脚跟,在外面买个院子,把王春接出来,给她养老送终,再不管步穹和狗子!
林太太吩咐道:“木槿,你给葭雪准备铺盖和箱子,让针线上的人给她做几身衣裳,马上就要过年了,穿得新亮喜气点才好,你再去库房挑几样首饰。”
木槿笑着回道:“太太放心,我一定安排地妥妥当当。”
林太太满意地笑了笑,敛容道:“葭雪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关上房门,林太太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严厉,沉声道:“我素来赏罚分明,你今天立了功,当赏,但你的来历也必须要交代清楚,我们林家不收来历不明之人。”
葭雪双膝跪地,忐忑不安地回道:“回太太话,民女是云安县大槐树村人氏,一个月前,爹爹将我卖进了风月阁,月底那晚下着大雪,风月阁里死了人,我就趁乱逃出来了,之后就撞上了大爷的马车,大爷心地善良带我回家治病,这才有幸遇到太太。”
卖儿卖女都属常见,将亲生女儿卖进烟花之地,这父亲也着实太心狠了些,林太太犹记得之前葭雪哭诉说不想回家,能被父亲卖一次就能卖第二次,这孩子也是怕了。
“你的名字,是花名?”
葭雪扯谎道:“是教我识字学医的老大夫给我起的。”
林太太的脸色缓和下来,语气隐隐有震慑之意:“那你记牢了,从今往后不许再提那个地方,你现在是林家的人,得时时刻刻想着林家的颜面。”
葭雪顺从地道:“谨遵太太教诲。”
领着葭雪去林母的院子,正好赶上林母传饭,林母道:“你来得正是时候,过来跟我一起用饭吧。”
林家虽是书香门第,却不似别家那般规矩严重,林母从来不让儿媳妇在自己跟前立规矩,倒是经常让苏夫人陪自己一起吃饭,在旁人看来,林母和苏夫人这对婆媳的关系还是十分融洽的。
苏夫人陪着林母吃完了晚饭,洗手漱口之后,对林母笑道:“老太太,我给您带来了一个人,您看这丫头怎么样?”说着把身后的葭雪拉出来,推到林母跟前。
葭雪给林母恭恭敬敬地磕头道:“奴婢葭雪,给老太太请安。”
“起来吧,好整齐标致的丫头,怎么看着这么眼生呢。”林母慈爱地笑着,待看清葭雪的模样,微微有些惊讶。
苏夫人道:“这就是那天海哥儿撞伤的丫头,今儿多亏了她,给海哥儿处理了伤口又及时救了您。我看这丫头身世可怜,就作主留下她了,可巧她又会一点医术,儿媳就想着让她来伺候您,好生照料您的身子,儿媳一片孝心,您可就成全了罢。”
“你要尽孝,我还拦着你不成,我看这丫头挺讨人喜欢,就留我这吧,横竖月钱都从你手里出。”林母爽朗地笑了起来,对身边一个十五六岁眉目楚楚动人的丫鬟道:“琉璃,就让葭雪跟芙蓉海棠她们几个住一个屋,领二等丫头的例。”
琉璃脆生生地应了一声,领着葭雪去住处报到了。
林母身边有八个一等丫鬟,分别是琉璃,璎珞,翡翠,珊瑚,春兰,秋菊,夏莲,冬梅,还有七个二等丫鬟,原本有八个人,前几天刚有一个偷东西被发现给撵出去了,正空了一个名额,林母就将葭雪填补进去。
林母吃完饭,二等丫鬟伺候完她漱口洗手之后,就不用在跟前伺候了,这时候那几个丫鬟都在房间里烤火取暖,琉璃进屋道:“都在呢。”
见到琉璃进来,众人连忙起身,笑着迎上来道:“姐姐好。”
葭雪跟在琉璃身后,房间内部尽收眼底,只见是南北两处大通铺,只有北边空了个位置出来,房间里的七个女孩年龄都不大,看起来都十岁上下的样子,稚嫩的小脸蛋被炭火熏得红彤彤的,个个一团和气。
琉璃道:“海棠,芙蓉,太太派葭雪来伺候老太太,今后就跟你们一个屋了,可不许欺负新来的,若是教我知道了,可仔细你们的皮!”
三人连忙笑着回道:“姐姐放一百个心,我们自然会好好照应新来的妹妹,不会欺负她的。”
琉璃满意地点点头,依次给葭雪介绍屋子里的女孩,当先的两个叫海棠芙蓉,其他人叫含桃、铃兰、百合、杜鹃、丁香,都是清一色的花名,葭雪听罢不由一乐,这是掉进花堆里了么。
此时木槿送来了崭新的铺盖和一口带锁的箱子,另有一个包袱,木槿进来先跟琉璃打了声招呼,对葭雪道:“铺盖和箱子都是份例,这包袱里是我小时候穿过的衣裳,先给你暂时换洗着穿,等过几天就有新衣裳了,可别嫌弃我这旧的。”
葭雪道:“姐姐待我好,我怎么会嫌弃呢。”大户人家丫鬟的旧衣裳,可是大槐树村里的人一辈子都不曾穿过的好衣裳,她并不贪图这些东西,只感激木槿的帮助。
天黑之后,琉璃送来了一张纸给葭雪,让她按手印,葭雪打开一看,双手不由一颤。
那上面白字黑字,正是一张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