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玉触电般地松开了麻袋,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肺痨就是肺结核,是古代最可怕的传染病之一,在现代可以通过接种疫苗来预防,但在古代,一旦得上肺痨就只能等死了,痊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难怪这几个婆子要捂住口鼻了,被传染了她们也只有一死。
可是,麻袋里的人还活着,菁玉没法眼睁睁看着见死不救,而且万一不是肺痨呢,总要诊过脉之后才能确定。菁玉只愣了短短一瞬,复又上前解开绳结,露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满脸通红,双眼紧闭,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哭泣声,虚弱得仿佛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菁玉不顾众婆子阻挠,给那女孩仔细诊脉之后,确诊不是肺痨,而是发烧引起了肺炎,但这也是大病了,一不小心要了命都是有的,而且见那女孩穿着像是府里的三等丫鬟,负责烧水打杂倒夜香一类的活计,本就不被重视,人人呼来唤去,生了病也不会得到及时的救治,所以才病成这样,被人当得了肺痨要扔出去。
“这哪里是肺痨,你们几个的心也太狠了,不给这孩子找个大夫来瞧瞧竟要把人扔出去!”菁玉三下五除二扒拉掉麻袋,抱起那个半昏迷半醒的女孩健步如飞地赶回自己的院子,身后的婆子丫鬟面面相觑,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回到住处,菁玉立即让人端热水来先给那女孩补充水分,来的路上已经拟好了药方,让半夏拿了笔墨来写好药方让她去抓药,再让几个二等丫鬟拿了冷帕子给那孩子冷敷额头降温。
一番忙活下来,菁玉才得出空来问紫菀那孩子的来历。
紫菀身为林家大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对府里的丫鬟们个个都有所了解,回禀道:“这丫头叫许来娣,是扬州城外三水村一户耕读人家的女儿,两个月前她爷爷得了病,父母就将她卖给了人牙子,然后被咱们买进府里来了,家里还有一个秀才哥哥和一个不到五岁的弟弟,还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人了。”
来娣,这么说前两个姐姐肯定就叫招娣和盼娣了,菁玉沉默不语,牙齿在下唇上留下了一排轻微的印记,很快了无痕迹,这种事天天都在发生,女孩能平平安安活到老真是太艰难了。躲过了出生时被溺死被掐死被捂死的厄运,也躲不过将来饿死病死生孩子难产而死和被卖掉的人生,这世上千千万万女孩的命运如出一辙,她帮不了每一个人,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治自己看到的人。
期间贾敏来看过一次,再三确认来娣的病不是肺痨才放下心来,虽说女儿救人是好意,但总不能为了救人让自己也染上了病,只要不是传染病,菁玉要救人,贾敏也就不阻拦了。
经过了五天的救治,来娣度过了危险期,渐渐有所好转,神志清醒之后听说是大姑娘救了她的命,感激涕零地给菁玉磕头谢恩,大姑娘在听别人说她得了肺痨之后非但没有嫌弃她还救了她的命,这是她连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情,从小被人无视,何曾感受过被珍惜的滋味,来娣心中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对大姑娘忠心耿耿,赴汤蹈火。
来娣痊愈之后,命轮对菁玉发出提示,增寿半年,同理贾敏也多了半年的寿命,菁玉干脆把来娣留在自己院子里提了二等丫鬟,那女孩手脚勤快,一看就是在家经常干活的,菁玉不喜欢来娣这种名字,给她改了名叫红藤,她医书看得最多,给丫鬟起名也是偷懒,直接就用中药名了。
南方的夏季热得早,菁玉从库房里搜出一匹天水碧色暗花云纹杭罗和一匹灰蓝色横纹杭罗,准备用这两匹面料给贾敏和黛玉、林海和明玉涵玉做身亲子装,杭罗轻薄透气,最适合炎热的夏季,剪裁好面料正在缝制,半夏从外面端了冰镇酸梅汤进来给菁玉,呈上碗说道:“姑娘昨儿给了红藤一天的假让她回家,我刚看到她从外面回来,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就拉住她问了几句,红藤妹妹怎么就这么命苦。”
“她家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菁玉闻言,顾不上喝酸梅汤,放下汤碗皱眉问道。
半夏叹道:“她爷爷的病刚好,她爹又病了,家里穷没钱买药,她娘竟想把她卖给十里镇上一家老财主当妾,好换点银子给她爹治病。”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不屑地冷笑道:“红藤的卖身契还在姑娘手里呢,她家就想让她跟姑娘求了出去再把她卖了与人为妾,哪有那么好的事儿!我让她来求求姑娘,姑娘赏个几两银子她爹就有救了。可她说姑娘为了救她已经费心破财的了,她不能再因为自己家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劳烦姑娘,就不肯来跟您说。我就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拿回去先用着。”
菁玉视钱财如无物,反正自己点石成金的法术早已滚瓜烂熟,多少钱都有,她素来大方,给丫鬟婆子打赏眼皮子从里都不眨一下,那些钱对自己无用,对卖身为奴的丫鬟婆子们却是重要的经济来源,因此她身边的四个大丫鬟,紫菀、半夏、茯苓、木莲都攒了不少梯己,后来菁玉把茯苓和木莲拨去伺候黛玉,但她们姐妹俩住一起,茯苓和木莲也能时不时得到一些小费。
“这事你做得很对,红藤才十一,怎么能让她去给糟老头子当妾。”菁玉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红藤不是有个哥哥,今年十八,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不能给家里补贴一点么,一家子都靠红藤那点月例银子哪能够。”
半夏道:“红藤的哥哥是秀才,读书笔墨就是一笔大开销,家里人都指着他飞黄腾达呢,哪里让他干一点活,听说平时连农活都不搭把手呢,这也难怪了,世人不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所以那些个读书人不事生产,只管埋头苦读,哪管父母妻儿吃糠咽菜喝西北风,若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飞黄腾达,最不愿意想起的就是昔年的贫寒日子,抛弃糟糠之妻,和故旧断交者比比皆是,要不怎么会有负心皆是读书人的说法。现在看红藤家的情况,她哥哥平时家中农活事务一概不伸手,妹妹被卖也无动于衷,耕读之家出个秀才不容易,估计那时候就被家里宠上了天,此人将来便是考取了功名,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官了。
黛玉今年五岁,早在三岁的时候就已启蒙,现在林海请了当初教导明玉的先生万谦教黛玉读书,期间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原来当年明玉去弘文书院上学时黛玉尚且年幼,万谦虽应了林海之约待过两年再来教导黛玉,不肯留在林府白白领着束脩,万谦家中出了点事,还未如期回到林府时,有人便和林海举荐了贾雨村。
林海登时想到贾敏所言,她梦游仙境,看到了未来诸事,果然应验了贾雨村给黛玉当先生一事,若非之前林海听贾敏说了贾雨村跟封氏要娇杏为妾之事,亦无和万谦先前之约,单听那举荐之人一面之词,恐怕他真会请贾雨村给黛玉当西席先生也未可知。
但现在林海对贾雨村的印象很差,自然不会将此等忘恩负义之人聘入府中给女儿为师。
十天后菁玉给父母弟妹的衣裳完工,熨烫平整叠放整齐给贾敏送去,此时黛玉已经下学,因为天热,缠着贾敏要吃冰碗。黛玉的脾胃弱,贾敏恐冰碗太凉伤了胃,任她软磨硬泡就是不给。黛玉眼里包了一包眼泪,可怜兮兮地道:“母亲,我就吃一小口,一小口嘛。”
贾敏伸指点了点黛玉的脑门,“你前几日支开茯苓和木莲偷吃冰碗闹了一宿肚子,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再闹肚子可怎么办。”见黛玉泄气地瘪着小嘴,一双小手绞着裙子的系带不说话,贾敏柔声笑道:“好啦,没有冰碗,有你最爱的葡萄,在井里湃了两个时辰,这会子刚好,只一点,不许多吃,再过一会等你父亲下班就到饭点了。”说着对清荷微微颔首,清荷立即端上来一盘深紫的葡萄,刚从井里捞上来,每一颗葡萄上都留着点点水珠,看着十分新鲜,应是刚摘下来不久。
黛玉泛着泪光的双眼登时笑意满满,先洗了手,再摘下一颗葡萄剥了皮先递到贾敏唇边,甜甜笑道:“母亲快尝尝,这葡萄又大又紫,肯定很甜。”
贾敏就着女儿的手吃了那颗葡萄,微凉的酸甜汁液滑入喉咙,一直甜到了心里。
黛玉和涵玉相对而坐,两人开开心心地吃着葡萄,贾敏在一旁含笑而看,看着看着眼里不禁泛起热泪,涵玉还在,黛玉贴心,自己也还没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和梦中的凄惨截然不同,一生所求不外此时此刻。
忽听门外有丫鬟道:“大姑娘来了。”一面打起竹帘迎接菁玉入内。
“姐姐快过来吃葡萄,再晚一点都被弟弟抢光了。”黛玉对菁玉招手。
“这葡萄可真甜。”菁玉走过去从盘子里摘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微凉酸甜,真乃夏季解暑好物,她自然不会跟弟妹抢吃的,只吃了一颗便罢,让身后的紫菀把手里的盘子呈上来,“前些日子我整理库房,翻出来两匹杭罗,这天水碧的颜色看着清爽,我就给母亲和妹妹做了两身衣裳,母亲看看可还喜欢。”
菁玉给贾敏做了一件长褙子,又按照现代的吊带背心款做了个抹胸,古制抹胸穿着勒得胸闷,吊带背心就方便多了,夏季炎热,穿背心裙子配个褙子就可以了。菁玉给黛玉的则是浅交领短衫,给涵玉的是灰蓝杭罗对襟半臂,小娃娃贪凉,穿个肚兜再穿个半臂即可。
贾敏接过一看,只见针脚绵密整齐,穿着尺寸也合身,笑道:“悠悠一片孝心,我怎会不喜欢。”再见黛玉和涵玉都有,想来她给林海和明玉也都做了衣裳,更觉长女懂事孝顺,拉了菁玉挨着自己坐下,有些感慨不舍又有些得意地道:“我家悠悠这么好的女红,将来不知便宜了谁去。”
菁玉今年十三岁了,各家女儿到这个年龄早都说定了亲事,虽说林海当初为了推拒六皇子而说要等明玉定亲之后再给菁玉说亲,但后来贾敏看到那些事情之后,对菁玉黛玉更为心疼,亦舍不得她早早说亲嫁人,因此至今有人想给菁玉说媒,贾敏都一概推了回去。
菁玉最怕提结婚的事,因此也不接贾敏的话茬,只装成害羞的样子在贾敏肩上蹭了蹭,眼角余光瞥到贾敏窗下桌边一本话本册子,忽然灵机一动,冒出了一个想法。
林家的产业里有书店,经营的都是文房四宝四书五经及其名家注本、名人文集以及医书农书等等书。生意算不上很好,但也不会亏本,只不过菁玉打的主意却是坊间话本,她甚少出门也知道话本的销量比圣贤典籍要高多了,而且有些有名的话本还会被戏班子编成唱段表演。
话本如此畅销,林家的书店却没涉及这方面的业务,一来话本难等大雅之堂,二来林家的书店经营这个也掉价。不过林家有自己的刊印作坊,开个新书店也不是难事,寻几个文笔好的秀才书生,写一些奇趣故事,既能让林家增加进项,还能让一些家境不宽裕的书生秀才赚一些润笔费补贴家用。比如红藤的哥哥这种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拿着笔杆子写写故事的本事还是有的吧。
菁玉心想,而且这也算是间接做了好事,给一些穷苦书生一条谋生之路,应该也能增加一点寿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