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九那天陆云龙回来了。
他比去年老了许多,甚至无法从轮椅上坐起来,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穿着军装的男人时刻陪伴在他左右,就连过年也是跟着一起回到陆家。
家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陆云龙的时间不多了,这次回来也不打算再回去,所以都竭尽心力去照顾他,只求老爷子最后的日子能舒心些。
而陆蠡却显得兴致缺缺。
她往往都是一个人呆着,有时候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即使就在陆云龙身边,她也不会主动张口。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陆家每个人都各怀心思,不肯轻易对她透露真心。
事到如今从未有人真正去了解过陆蠡。
但好歹所有人都安安稳稳把年过了,大年初一第一天就会有不少客人来,不少是陆云龙兄弟姐妹的子女,或许是得了消息,来看老爷子最后一面。
一大早陆蠡就被李宓从被窝里叫起,她被迫换上新买的衣服,最近气色不太好又抹了一层淡淡的口红。
乳白色毛衣下是一条深棕色偏红的灯芯绒短裙,陆蠡没有穿打底裤,裸着细白的腿坐在陆云龙身旁,怀里抱着一条毛毯,刚好可以盖住双腿。
跟个洋娃娃似的,也不需要说话,见人笑一笑,有的是人来夸。
上午的时候陆云龙精神还不错,和几个年纪大的老人说了好一会话,中午吃过饭就乏了,军装男人适时的弯腰问了几句,沉默的推着轮椅准备回房。
“对了,阿蠡也跟着过来。”陆云龙朝陆蠡摆了摆手,吩咐道。
坐在旁边的李宓不安的看向陆钟容,他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陆蠡放下手中的杯子,跟在男人身后。
为了便于照顾,陆云龙的房间在一楼,偏厅旁边的房间便是,外人很少能靠近,也安静。
进了房间后男人弯腰把陆云龙放在床上,仔细掖了掖被角,打开了床头的空气加湿器,又把温度调高了些,做好一切后利落的转身离开,轻轻关上了门。
陆蠡知道他没有离开,他一直会站在门口,只要陆云龙一叫他他就会进来。
“陆蠡。”
他叫她的全名,眼睛也是瞧着她,没有在透过她看别人。
“觉得委屈么?”
老人的嗓音如同干枯的树枝,流露出一股浓浓的腐蚀气息,陆蠡一愣,没有回答。
“在陆家觉得委屈吗?”他又问。
“你是指哪一方面。”
“不用跟我绕弯,有什么委屈直说就行,爷爷,能替你做主。”陆云龙把手搁在被子上,曾经握枪杀敌的手此刻看起来如此苍老虚弱。
陆蠡抿了抿唇,“我想离开这里,可以吗?”
闻言陆云龙失笑,“还真是,你和卓璃可真像。”
“卓璃说过和你一模一样的话,那时候我拒绝了,还嘲笑她的愚昧。”他顿了顿,神情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良久才又开口:“那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
“关于卓恩慈的事情我都知道,是你爸和你哥对不起你,可既然已经发生,就不要揪着不放,他们自会补偿你,无论如何,你因为生在陆家而受了不少委屈,可得到的也要比常人多的多。”
语气犹带着年轻时的高傲自大,除了卓璃的早逝,陆云龙的一生可谓一帆风顺。
陆蠡琢磨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后不禁冷笑。
“生在谁家这不是我能选择的,但如果有,我宁愿是平常人家,也不想受这委屈。”
真是可笑,明知做错了却不弥补,而想着事后再拿别的补偿,这不就是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还要你心甘情愿接受,不能有一句怨言。
“但现在已经无法改变,你既然生是陆家的人,那么以后无论你去哪都无法抛弃这一点,你对这个家,为何一点归属感也没有?”陆云龙问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那你要去问其他陆家的人了。”陆蠡别过脸去,很不客气的回答,她对陆云龙刚才的那一番话极其不满。
见状陆云龙反而没有生气,他笑了一下,不小心咳嗽几声,门立马被打开,男人探进头来紧张的看着他,陆云龙摆摆手示意没事,门又很快被关上。
“我知道,你不习惯这里,但他们毕竟是你家人,何必闹成这样。”
“又不是我想这样?!”陆蠡失控的跺脚,陆云龙气定神闲的态度更显的她急躁不懂事。
看着不断运作的加湿器,陆蠡努力平静下来。
“一开始我就尝试过,可是陆沿他明确的拒绝过我,陆一也因为薛冬白的原因和我产生嫌隙,本该最容易接受我的人都把我拒之门外,你让我怎么办啊,我不想这样的。”
说着说着陆蠡蹲了下来抱住膝盖哭泣,她是觉得委屈,所以把所有责任都推在了别人身上,可在她的成长经历里,除了吉姆,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与人相处。
吉姆宠她爱她,竭尽所能满足她的要求,后来遇到了卓旧,他只教会她一点。
爱要不遗余力,且要得到相等的回报,她和他一样,在爱人这件事上要求百分百的付出和回报,真是偏执。
很明显的,卓旧影响了陆蠡的许多观念,把她养成了如今的性格,说是恃宠而骄也不为过。
她在付出之后没有得到回应,便干净利落的收回手,再也不会去触碰。
在陆蠡的意识里,对方已经拒绝她了,那就再没可能,所以无论是陆沿还是陆一,都被清楚的划在了陆蠡的世界之外。
“我不想再待在陆家了,这里的气氛让我难受,每个人虚情假意的笑脸让我恶心,打着为我好的旗号做出伤害我的事情,算什么亲人?”
她恨恨道。
陆云龙看着蹲在地上的陆蠡,沉默了一会,此时的陆蠡像极了当初刚嫁给他的卓璃,对所有人都抱着敌对情绪,好像每个人都做了对不起她的事,长此下去,陆蠡会不会像卓璃那样身体受损,也不一定。
想了一会,陆云龙沉声道:“你要是离开这里,能去哪?”
陆蠡抽泣着抬头,眼巴巴的看着他,“卓旧会带我走的。”
“卓旧?”
“嗯。”陆蠡蹲的腿麻,扶着床沿坐在边上。
“他是薛奶奶的孙子,薛绿夏的儿子。”
陆云龙显得有些吃惊,他确实听人说过薛绿夏的儿子找到了,薛家也有意让人认祖归宗,但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对方并不乐意,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没想到那人竟然就是一直试图带走陆蠡的男人。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