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这时有人来吊丧,怀诚侧身让人家进去,唢呐悠悠扬扬的响起,凄怆苍凉,麻纸烧起红红的火焰,黑黑的纸灰旋飞上去,像蝴蝶在翩翩起舞,有的就落在栓柱头上肩上,栓柱并不理会,只是眼泪滂沱得哀哀地哭泣着,磕着头给吊丧的人回礼。怀诚看不得这让人悲痛的场面,车转身子往回走,走不多远,就看到了路边石头旁卧着的春生。
春生的年龄和栓柱一般大,是桂芝生栓柱那年春上从娘家抱回来的,浑身漆黑,毛亮亮滑滑的,个头儿高大威猛,叫声儿浑厚洪亮,惹人喜爱。春生看门儿紧,平时总在院门边儿卧着,仔细地审视着每一个进出小院的人,没有主人的同意,没有人能拿着东西出了胜龙家的院门儿。春生自从前天中午喂了一顿儿一直到现在不吃也不喝,桂芝的尸体一抬回家,它就蹲在土炕边儿守着。后来安置了灵堂,屋里人多,有人嫌春生卧在那儿不好看,赶了去,院子里又站满了人,春生就卧在院子外边路边的一块石头旁,不吃不喝也不叫唤。怀诚看着春生,就见春生大眼角儿挂满了黄白的眼屎,目光呆滞,哀哀的神色。两只脚爪儿伸在前面,嘴巴埋在脚爪中间,不理睬怀诚。怀诚想:牲畜也通人性哩,春生也知道桂芝死了吗?春生也在为桂芝哀悼哩,也在可怜它的主人哩。
十一点钟光景儿,本镇来吊丧的乡亲已经稀稀落落。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胡同口进来男男女女十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有人认出是桂芝娘家人来了,就赶紧儿进去通报,胜龙迎接出来,喊老太太一声“娘”,老太太只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一个劲儿地哭,不理睬胜龙;胜龙给几个桂枝几个娘家兄弟分发纸烟,几个娘家兄弟也不接,只是沉着脸儿往院子里面走。就把胜龙僵在那里,等大家过去了,他才慢慢跟进院子里来。胡同两边站着好多看热闹的妇女和孩子,妇女们在窃窃私语,孩子们吓得都噤了口,跟着妈妈的就拉紧了妈妈的衣襟不敢松开。
最先走进灵堂的是桂枝娘,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进去,一下子就扑在了灵床前,伸手掀起桂枝脸上的麻纸,看到桂枝浮肿的脸,大放悲声,哭委屈死了的女儿,说别人家恩恩爱爱一辈子,你们却是不尴不尬的假夫妻,遭罪挨打不吭气,跟娘也不倒委屈儿;乖女儿啊好女儿,苦命的女儿,人家闺女出阁把福享,你是出了娘门儿就把火坑儿跳,三十有四撇了娘啊,到头来白发人儿反要来送你这黑发人儿。老太太抓着麻纸,眼泪就顺着脸颊啪嗒啪嗒掉到屋里地上。火盆里的麻纸烧得正旺,火苗儿窜起老高,纸灰旋飞上去,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火气儿,老太太哭着哭着一口气没缓上来,晕死过去。栓柱抱住了姥姥的胳膊撕心裂肺的哭喊着,人们掐人中的掐人中,捏指尖儿的捏指尖儿。屋子里的人一片忙乱,好大一会儿,老太太总算回过气儿来,接着又哭。人们就劝说老太太要保重身体呀,桂枝她不管不顾的拍拍屁股走了,咱还得活呀,老太太要节哀呀。
灵堂里乱成了一锅粥,外面桂枝的大哥在说,这人可咋能就葬了呢?平时桂枝没少挨妹夫的打,这人可不好埋哩。这时候鲁老爹发话了,他说,桂枝她大哥呀,人死不能复生啊,桂枝在时是个好媳妇,吃得下亏,受得了苦,捱得了累,干活儿下得力气,和乡亲们处得来,她可是个好媳妇呀,这些咱乡亲们心里都明白,现在桂枝去了,咱也要让桂枝入土为安啊。说着话就把桂枝大哥拉扯到另一间屋里,胜龙紧跟进来,鲁老爹就对胜龙说,胜龙啊,有什么话就跟大舅哥说吧,柱子他大舅啊,你就先捺着性子听听胜龙的,完了你再决定咱怎么处理这事儿,胜龙你要是说半句虚诳话儿,甭用他大舅说,我老汉首先就不会答应,咱古井镇还不行邪的歪的呢,一边说一边拿长长的旱烟锅啪啪的磕打着鞋底子。
胜龙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桂枝大哥听着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听胜龙讲完了就说,胜龙啊,桂枝有她不对的地方,你就没有不对的地方吗?平时你是怎么待承桂枝的,我们不是不知道啊,凡事儿总是有因就得有果的,但不论怎么说,为了栓柱外甥,这事儿我们就忍了,你心里对桂枝过得去就行,老太太那儿我去劝,你甭沾手,你一沾手,事儿就乱了,说完就出去了。
下午一点钟,随着十几声炮仗的钝响,院子里人们开始忙乱起来。要入殓了,红红的棺木早抬放在门台下,棺盖儿靠在边上,棺木里还剩了些刨花儿,有妇女早把新崭崭的衾被平展展铺好,上面排放了三十四团儿棉花球儿,每一团儿棉球儿下放着一个钢镚儿。十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呐声喊,进了灵堂,灵堂里哭灵的侄男侄女们就哭着跑出来,到早就剪糊好了的纸幡堆儿上顺手拿上一只,有人抄起了锡箔纸扎的摇钱树,还有的拿起了纸骡子纸马。一对金童颖水没人拿,那是要等和顺拿的。古井镇谁家老了人,出殡时金童颖水总是要和顺来拿,完事儿给五元钱,和顺也乐得此差事儿,反正自己光棍儿一条,不会给谁带来晦气。年轻人七手八脚的抬着桂枝,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拿了锅拍儿遮盖着桂枝的脸在前面引领者,出了灵堂来到院子里,稳稳当当把桂枝平放到棺材里面。有本家的小辈儿来轮流往棺材里投硬币,老太太拿着玻璃镜在桂枝面前虚空的晃三晃,就算是给桂枝临出家门儿化了妆,嘴里叨念着桂枝啊,镜子你也照了,光鲜鲜的,路上走好啊。院子里响起一片哭声,外面的乐队早就进来了,对着棺椁起劲儿的吹奏,调门儿是河北梆子《诸葛亮吊孝》,哀婉凄楚,催人泪下。有人过来拿了钉锤几下子把棺盖儿钉实了。栓柱在两个本家哥的搀扶下冲着棺椁连磕了四个响头,嘴里喊着“娘,娘,娘啊!”身子发软,撑持不住,要扛起别人递过来的孝子幡儿,偏就抓握不牢,两个本家哥忙替他把持好了,起身就朝院外走,跪倒成一片的亲戚本家也起身跟出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