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咚咚,一串悠扬的音律透过人群,飘向四周。喧嚣的城门口逐渐静了下来。卖布的婆子停下手中撕扯布什的手,眼朝不远处人群望去。站在婆子对面的等待买布的丫鬟,盯着婆子的手,却也不作催促,耳朵支棱着,生怕错过什么。
城门口立着的兵丁站直了身子,用手护住挂在腰间的刀柄。生怕一晃身子,这兵刃触碰了铠甲,扰乱了音律。就连刚进城门的一头驴子,也没出声,配合地低着头舔食地上被路人漾撒的谷草。
若是在远处看,这一景致就像是电影画面被人按了暂停键。
薛安克丝毫没有被这情景而侵扰,一双眼眸时而微闭,时而睁开。肩膀随着音乐的节奏轻微地摇摆着。一曲古典吉他曲目《马兰花开》正在他指尖流淌。那音律像山间泉水脉脉流动,让人心里生出一股灵动之感。
其实,这曲子能让众人如此反应,一是在于薛安克前世弹过近二十年吉他,二是这古代人所表达的音律如同中国水墨画一般,比较注重写意。有人甚至今天演奏的一曲音乐,与明天演奏的都有所不同。只有“宫、商、角、徵、羽”组成的简单乐句,也很难塑造出后世音乐那种悠扬婉转的旋律感。
一曲罢了,众人还没从旋律中走出来。胖和尚秀真,嘴巴张得都快要包住下巴了。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驴叫,众人才回过神来,接着便是一片叫好声。
薛安克站起身,正要将吉他递给胡人,却见那胡女的一双美目,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薛安克被这目光看得有点尴尬,赶紧转身看向那军官。微微颔首,却没说话。
军官醒过神来,显然没料到出现这种局面,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开口。见军官无话,薛安克道:“军爷,他二人能否走了?”
“这……”,军官有点抹不开面子,只好岔开话题,“小和尚,你说这是我大宋的音律,为何军爷我从未听过”。
薛安克却道:“军爷莫怪,这世上的音律何止万千,军爷没听过也不稀奇。”众人见薛安克说得有理,纷纷点头应是,让那军官臊了一张脸红。军官不忿,又看着那胡女一眼不眨地看着薛安克,视他于无物。顿时恼怒地瞪了薛安克一眼,嘴里却说:“兄弟几个,你们也是勾栏瓦舍里的常客,可曾听过这首曲子?”众兵丁纷纷摇头,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上来对着军官讨好说:“校尉莫要与这贼和尚多言,直接将人绑走便是。”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那女子却目露寒光,手中一道冷芒闪过,一把匕首已经伸向了军官的颈项。但军官的身手也是矫捷,身子往后一仰,堪堪躲过了匕首,脸上却多了一道血痕。这一失手,女子待要重新来过,却被那个尖嘴猴腮的兵丁一脚踹翻,几个兵丁马上反应过来,上前按住了那女子的手脚。其余的兵丁也不落下风,连那一脸震惊尚未反应过来的胡人男子一起架起。军官摸了一把脸,看到掌中已是血红一片,恶狠狠说了一句:“给我带走!”然后转过头瞪了一眼呆立在一旁的薛安克,便朝着人群外走了。
薛安克没料到会发生如此变故,这毕竟不是后世的法制社会,这些兵丁较之后世的城管也不遑多让,心中对这个时代又多了几分认识。只是那胡人男女,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众人交头接耳,纷纷散去,却见有那好事之徒三下五除二将地上的皮货瓜分了,连那一张破裂的毯子也没落下。不一会,只剩下薛安克手中拿着一把六弦琴呆立在当场。还有几个师兄弟像不认识他一样,打量着他。
不远处,一顶小轿缓缓起步,一步一晃向城中走了。
………………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薛安克一行人到了城外数里外一座小山包下,山包不高,其余皆是一马平川的原野,山脚下一条小河潺潺流过,靠着山的岸边有一片树林子,林子茂密,一直延伸到了半山腰。只是山顶有些突兀,据说是早年山上驻过军队,所以把山上的树都砍光了。如今只是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
秀真一直围在薛安克左右,探听他到底是如何会弹六弦琴的,薛安克搪塞不过,只好告诉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转世到了一千年以后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学会了弹一种叫做吉他的乐器。不料今天出来就碰见了一把相似的六弦琴,他只是看那对胡人男女可怜,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帮助他们,没想到居然真的会弹。几个师兄弟听得匪夷所思,却都知道秀明从小在这寺庙里长大,也从未见过他学过什么音律,只好莫名其妙地信了。
其实,薛安克并没有骗他们。佛陀说,空亦是色,色亦是空。现实和梦境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之所以认为现实存在,只不过是我们的感官系统在我们大脑里营造出的一个世界罢了。所谓的现实世界,谁又能证明这不是一个梦呢,也许现实只不过是梦里那个自己在做的另一个梦而已。就像薛安克来到了这一千年前的宋朝,也许只是一个宋朝的小和尚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活在千年之后。而此时,只是梦醒了。
这现实中所有的逻辑,是人类为自己的存在寻找一个合理的证据。逻辑本身只是人类的安全感罢了。如果逻辑消失了,那么人就只剩下迷茫和惶恐,就像是此时此刻身处宋朝的薛安克,两世为人所学到的逻辑都解释不了他所面对的情境。他想到佛陀所说的“空”,他只有空对这所谓的现实,不去想过去未来,遇见什么面对什么就好了。
………………
许是这个身体经常干力气活,薛安克倒不觉得疲累。众人沿着树林一路走一路劈砍,初春的灌木已经发了芽,但也有不少没有挨过冬天的严寒,枯死在树丛中。这些枯树便是他们此行要砍伐的目标。众人分工协作,有人负责砍伐,秀明与几个年龄稍微小一点的则负责收集砍伐好的树枝,并捆将起来,绑在长方形的木头架子上。
不觉间太阳已经偏西,空气中了有了几分凉意。
却见不远处一片树丛中,有一滩鸟雀飞开。众人目光被吸引,抬头望去,听到那树丛中有马匹嘶鸣。一个小师弟忍不住好奇,向就近山坡跑去,想要看看远处是何人。却见他正要张望,一支利箭划破长空朝他射去。幸好,没有射中,那利箭擦着小和尚脑门飞过,钉在了他身后的土坡上。小和尚愣在当场,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众人堪堪反应过来,一个年长一点的师兄大叫一声:“鞑子,快跑!”众人纷纷朝后欲跑,却见那山坡之上的小和尚还呆立着,显然是被吓坏了。薛安克见势不妙,卸去身上的木架,弓着身子就往上跑。还好离得不远,没多久就到了小和尚近前。胖和尚秀真大叫:“秀明快带他下来。”
其实不待秀真叫他,薛安克已经拉住小和尚跑了过来。接下来,又是几根羽箭落在他们身后,一阵马蹄声也急急朝这个方向奔来。胖和尚秀真一双眼睛瞪得巨大,朝着众人喊道:“跟我走,我知道这里有地方藏身!”说完也不待众人回答,便自顾朝着山坡的一侧跑去。薛安克也顾不上许多,与众人一起跟着跑了过去。没用多久,刚才几人砍柴的地方,就出现了一队鞑子骑兵,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秀真带着众人七拐八绕到了一处灌木极为茂密的地方,绕过一块巨石,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块低洼,走到近前,却发现那低洼下面有一处仅仅能容一人弓腰通过的洞穴。秀真转头对众人说:“赶紧钻进去,一个一个进。”离他最近的和尚看着黑呼呼的洞口,面露几分惧色。秀真见状也不待劝说,自顾自钻进了洞穴。其余几人再没迟疑,也跟了进去。
洞中一片黑暗,众人心中不免有些发憷。秀真却道:“大家不必担心,牵着我的手,我引你们往里走。”薛安克问秀真:“胖子,你来过这里?”
秀真只是嗯了一声,也没说其他的。薛安克感到有点奇怪,这秀真自从遇到鞑子,便像是换了个人,没了平时的嬉皮笑脸,话也变得少了。不做他想,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在一阵淅淅索索的摸索中,众人拐到了一处通道口,那通道是斜着往上去的。斜坡稍微有点陡,需要扶住洞壁勉强能够上去。走了一会,到了一处开阔的空间,地面也变得平坦了许多。但洞中依旧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薛安克听到众人呼吸粗重,有小师弟甚至发出微微的抽泣声。薛安克道:“大家先莫惊慌,不要发出声音,鞑子可能会派人搜寻。”听到薛安克的话,众人尽可能屏住呼吸,小师弟也捂住了嘴巴,生怕发出声响。
然而,危机远没过去,只听得有弱不可闻的脚步声传来,还有刚才拐弯上来的通道口,隐隐有火光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