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医并不介意杨妈妈的冒失、慌张,都是邻里乡亲,更何况杨学文的爸爸还是跟他穿开裆裤时结下的交情?他温和的从杨妈妈手里接过孩子,安抚杨妈妈不要担心,先坐着喝点水,这才开始对杨学文进行诊断。可是远观看脸色,拨眼睑看眼珠,掐两腮看舌苔,切脉看气血,最后更是用听诊仪和体温计都测试了一番,却怎么都看不出任何异常来,偏偏使劲儿掐着孩子肉呼呼的屁股蛋子,孩子都不知道疼的大哭,就是愣愣的盯着前面,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下子可真让李从医为难了。
还真不是李从医医术不行,这几年因为李强始终不会说话,他没少对儿童病症进行学习研究,远处不敢说,在梗阳县这一亩三分地里,他可算的上是一个专家了。可从各方面看来,明明这杨学文脉象中正有力,眼珠子清黑油亮,舌苔、心跳、体温都没毛病,可偏偏就是眯着眼睛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哪里又能有那么大的脑洞,猜出杨学文此刻正挣扎于两个世界的记忆中不可自拔?李从医可不是那种半吊子的江湖郎中,不论任何病症就会一招银针放血。在没有查出病因之前,他是坚决不敢给不足满岁的杨学文乱开方子的,即使是普通滥竽充数的保养方他也不能瞎开,这是他作为一个医生的底线。
杨妈妈看着李大夫忙前忙后好一番施为,却不说话也不开方子,心里不由的沉了下来。杨妈妈高中毕业,接受的也是现代教育,这在八十年代的村子里也算是个小文化人了,放在平时,她虽然对神仙鬼怪那一套心有畏惧,可打心眼里是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的。可老话说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又说病急乱投医,再加上乡下人家自古口口相传的奇闻怪事实在不少,她不由的怀疑是不是真有什么鬼东西趁她干活不在孩子身边,把孩子给祸祸了。
李大夫看看眯缝着眼睛的杨学文,再看看着急上火坐、立不安的杨妈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杨妈妈是聪明人,她看着李从医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恐怕他也看不出杨学文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杨妈妈是相信李从医医术的,不然她也不会直接就奔着这儿来,邻里乡亲平时头疼脑热李从医也总是药到病除。
她是多么希望李从医笑着说孩子只是平时的头疼脑热,一剂药下去保证生龙活虎,可她失望了,李从医虽然故作镇定的皱着眉头思考,可杨妈妈没有在李从医脸上找到以往诊断时的从容和自信。失望只有那么一瞬,杨妈妈随即就坚定了起来,无论如何,她的孩子,她一定要把他治好!杨妈妈没有犹豫,她看着李大夫诚恳的说,“李大哥,我知道这事儿不应该,可眼下我丈夫出车在外,我跟前也没个人帮着,我还得求您一件事儿。”
李从医本就对没能看出杨学文的病因有点愧疚,更何况杨学文长得清秀可爱,平时也没少逗弄这个孩子,慌忙摆着手“邻里乡亲的,互帮互助本就是该的,有什么事儿你尽管说”。
“您能帮我去把济公给请到家里来么?强子我先带着到我家看着,去济公那儿十多里地,我抱着个孩子实在是不方便,只能麻烦您了。”李强的妈妈在县教育局上班,算是接了李强外婆的班,每周只有周日能回来,平时就是李大夫带着李强,卫生院上班比较清闲,又有几个女同事得空了也会帮着看护李强,倒也放心。
李从医犹豫了,他毕竟是个医生,虽说乡下地方他也没少见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是他治不了的病,反而让他去请个巫婆子治,这就有点让人为难了,要是旁人跟他说出这样的要求来,他非得红着眼睛好好掰扯掰扯不行,哪有这样侮辱人的?可是看着一脸希冀的杨妈妈,再看看兀自端个小碗,拿着小勺子胡乱划拉的正起劲儿的儿子李强,他轻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二话不说,转头推着院子里的二八自行车融入了夜色。
杨妈妈一手抱着杨学文,一手拉着李强,失魂落魄的回到了自己家里,昏暗中女儿杨文婷瘦弱的身影还在门前蹲在在地上划拉着什么。杨妈妈上前搂着乖巧懂事的闺女,再看着眯缝着眼睛神游天外的杨学文,不由得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杨妈妈在以泪洗面,杨学文却在洗心革面。他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个他高中暗恋了3年的女人,他们终于在临近高考的压力下确定了关系,却立刻面临分别在即,一腔豪情的杨学文自认为是个男人,决定要好好维系这段感情,发誓要和她携手一生。别人都以为杨学文发挥失常考了个二本,只有杨学文自己知道,他是算着她模拟时的分数做的题,只为了能理所当然的跟她进入同一所学校。
她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物质的、虚荣的诱惑,她努力学习,她勤工俭学求着父母允许她上大学就是为了能够有朝一日改变自己的命运,离开那个她讨厌的农村,离开那个束缚着她压抑着她的家庭。可明显杨学文没有帮助他的能力,就像无数狗血至极的故事里那样,她离开了他投向了别人的怀抱。那会儿的杨学文不恨她,只恨这个物质的,唯金钱至上的社会,所以杨学文学会了抽烟,杨学文一宿一宿的借酒浇愁,也是那时候,帅气而忧郁的杨学文在酒吧第一次品尝到了女人的滋味,他疯狂的迷恋这种感觉。再然后,被酒色掏空身体的杨学文在又一次一夜情的时候消亡了,穿越了。
当杨学文变成一个婴儿,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回忆或者说翻看前世杨学文一生的时候,他幡然醒悟了。用保尔柯察金的一句话说“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当然,重生后的杨学文仍然觉得最后一句话纯属扯淡,但是他并不介意在谋求个人和亲人幸福的时候带领人类迈进一小步。上天是眷恋杨学文的,他拥有了任何人都不会拥有的第二次生命!
李从医回来了,着急的杨妈妈并没有在李从医身后看到任何人的身影,李从医只带回来“济公”一句话:“初一不出门,日落月收,鬼魅横行,不是做法的时候,明天中午12点她会自己来,准备好黄纸、香烛、还要一只大公鸡。”
“济公”是个女人,三十岁左右,听人说早几年的时候她长得清清秀秀、干净利落,也是十里八乡的好姑娘,只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初中上了没几天就退学了,78年的时候,与他相好的知青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考中bj的大学走了,就此一去不回。从此以后那会儿还不是济公的她性情大变,清秀利落的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邋里邋遢的疯女人,她经常胡言乱语,说村头的老王家努力20年终于要有后了,说老胡家土地爷前头蛇鼠乱串,最近出门在外要格外小心,也说老李头气色不足,让他的儿女们早做准备。起初大家不以为然,只是在茶余饭后怜悯的看着疯癫的姑娘,叹息着骂那个负心郎的不辞而别,害的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痴痴呆呆。她狠心的父母觉得她败坏了家门,将她赶了出去,她就在村东头搭了个茅草棚子住着,经常做一些别人不理解的事儿,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到得后来,或许是一些事真的不可思议,村民们看着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敬畏,她还是一副懒塌塌的样子,也不知从哪儿找了点鸡毛鸭毛弄了块破扇子,满村乱蹿,即使是小孩子们拿些土坷垃、小石块丢在她身上也不着闹。不知道什么时候,“济公”之名不胫而走,逐渐的有人来找她看病、求医、问卜、驱邪,她也来者不拒。在杨学文的前一世,“济公”卒于90年,年仅40,一生无子嗣,无疾而终。在她死后,尸骨未寒,乡人于她的茅草屋里找到大量的、小额的现金,引发哄抢,哄抢中破烂的茅屋倒塌,砸伤数人,倒塌的房屋就成了“济公”的坟墓。
李从医回去了,尽管有点担心杨妈妈的状态,可他一个大男人并不适合留下来。杨妈妈去厨房做饭去了,厨房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或许是炊具掉在地上了吧。5岁的杨文婷眼神里有点迷茫和担忧,她乖巧的守着杨学文,看着平时爱哭爱闹的杨学文像个一动不动的布娃娃一样,小小的脑袋瓜里也藏着许多东西。妈妈今天回来都没有检查她的作业,一定是有什么事儿发生了,弟弟眯缝着眼睛的的表情,真的,好……奇怪。
杨文婷招呼着门外的小黑进来,骑在它的身上,努力的做着鬼脸。弟弟最喜欢看她骑小黑了,每次见了都乐不可支、手舞足蹈。可她把自己的耳朵拽的生疼,都快把鼻子压塌掉了,弟弟还是眯缝着眼睛,一动不动。杨文婷想让弟弟笑,想让妈妈笑,她揪着小黑的耳朵,让小黑在屋子里转圈,然后她被摔了个大马趴,弟弟还是没笑。
小黑是一条一岁半的狼狗,一年半前杨振宇出车去燕京,顺路去探望还在燕京军区的战友,碰巧军犬生了一窝,就让杨振宇挑了一只带回来。聪明的小黑努力的讨好着两个小主人,甚至压抑着自己不去发出沉闷的低吼声。
杨文婷的努力终究没有成功,谁都没有笑,只有小黑伸着长长的舌头不停的喘气。杨妈妈做好饭,喂了两个孩子,又给杨文婷洗漱完毕就匆匆打发她睡觉了,这次杨文婷乖巧的没有缠着妈妈给她讲故事。杨妈妈滴水未进,她疲惫的倚着门框,夜黑如墨,外面没有一丁点星光。杨学文还是要死不活的一动不动,即使扳开嘴把奶喂进去,他也不去吮吸。杨妈妈虔诚的向满天神佛祷告,只要她的儿子能够平安无事,她愿意日日供奉,保证香火不断。
杨学文丝毫不知他最亲近的人正在为他担忧、彷徨、无助。他的思维就像是挣脱缰绳的骏马,完全不受控制,前世的点点滴滴,乃至于他完全没有记忆的细节都纷纷呈现在他的脑海里,海量的信息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播放,他就像走进了一个永不停歇、重复播放的电影院。只不过他是被强制观看,而播放的内容是他前世小四十年的全部人生。
杨妈妈一夜未眠,天还没亮透就去把济公做法需要的器具采买回来,她像往常一样把早饭做好,把杨文婷叫醒、吃饭,然后送去幼儿园,就又开始了焦躁不安的等待。她像个围着陷阱乱转的母兽,眼睁睁的看着小兽在陷阱里挣扎,虽然时不时的会露一下自己的厉爪和獠牙,可终究是在等待着猎人的审判。她期待着丈夫能够回来,像猛虎下山一样把那些觊觎她和她的孩子们的猎人统统打跑,她前所未有的渴望能够躲在一个巨大的羽翼下面,享受片刻的安宁。
生活像是一个大笑话,前一天,她还在感受着生活的美好,期待着未来能够更好,她只希望这只是生活跟她开的一个玩笑。
“嘎吱”,外面的大门被人推开。“我回来了!”沉稳厚重的男声响起,杨振宇在杨妈妈的万千期待中登场了。听着沉稳的脚步声向屋里传来,杨妈妈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慌张无措的心,有了安放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