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拿着一根火柴棍剔牙的杨满堂听了杨学文的话,被气的一口气岔了,面色通红的使劲儿咳了好几声,杨学文赶紧过去拍背,好一会儿杨满堂才缓过劲儿来。
劲儿缓过来了,杨满堂也回过味儿来了,他这个鬼机灵的孙子是在试探他呢!就是不知道这小子从哪学的这些鬼把戏。
杨满堂六十年来经过了无数的风雨,在村里也是德高望重,心思可通透着呢!只不过因为杨学文是他亲孙子,而且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屁孩,所以在杨学文跟前他压根儿就不会多想。
可现在一琢磨杨学文的话,杨满堂不由得心动了。和儿子杨振宇的决裂,一直是藏在杨满堂心里的一根刺,其实他能理解大儿子杨振宇,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紧绷的面子让他做不到低声下气的去和解。
79年的时候儿子复员归来,虽说归来的原因明面上看被部队开革军籍,可知道内情的杨满堂还是老怀大慰。
他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老兵,最能体会同为军人的儿子,只要儿子能够平安归来,什么都好说!老赵家的女儿圆脸大眼,能说会道又知根知底,缓一缓就给两人成了亲,过两年再生个孩子,到时候自己连孙子都抱上了,儿子自然也有他的大好生活!
杨振宇刚回家的时候因为没有事儿做,就总往邻村跑,杨满堂一开始并没当回事儿。他知道儿子的班长就在那个村,据说在战争中牺牲了,儿子多去帮忙他是支持的。
直到有一天他的老战友赵立本来找他喝酒时,隐晦的说起杨振宇跟邻村的韩怡出双入对、走的很近的时候,杨满堂才意识到出问题了。
可他仍然没太当回事儿,少年人嘛!热血冲动,对女人好奇点有什么奇怪的?年轻男女们因为互生好感而发生点什么,那也没关系啊!反正自己的儿子又吃不了亏!
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他杨振宇还能悄悄的把人家大姑娘娶回来不成?忙完这一段,自己就赶紧催着儿子跟老赵家姑娘把事儿办了!只要到时候婚宴一请,他杨振宇要是还敢胡来,看老子不打断他的腿?
杨满堂和赵立本不是一个部队的,他们两人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认识,因为是同乡,所以俩人很快成为无所不谈的兄弟。
退伍回家后,两人相继娶妻生子,杨满堂生了杨振宇,赵立本生的是个女孩,理所当然的,俩人就结了娃娃亲。
这在当时的战友们之间看来实在是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儿,俩家人是过命的交情,这下子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呢?
可还没等杨满堂找杨振宇谈这事儿,杨振宇倒是先来跟杨满堂摊牌了。当杨振宇提出要悔婚,要跟邻村的老班长的妹妹韩怡成亲的时候。老爷子杨满堂气的须发皆张!
这可如何了得?这不是让杨满堂成为了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这让他以后如何出门?如何面对当年的老战友?还反了你了?老子还没死呢!杨家哪轮得到你做主?气急了杨满堂当场给了杨振宇一个大耳刮子。
杨振宇不躲不闪挨了父亲一个耳光,也不生气,反倒是“啪啪”的将脑袋使劲儿磕在水泥地上,一连磕了十来个响头。
这才抬起头来沉着声音说“爹,您要是还生气,您就继续可劲儿揍我!我对不起您!”
“您和赵叔叔是老战友,想着两家世代交好,所以给儿子结了娃娃亲,换作以前儿子也认了,可儿子现在能站在这里跟您说话,是因为我们班长在炮弹爆炸的时候把您的儿子压在了身下。他也是救了我的命的战友啊!况且我和韩怡是真心相爱,我请求您同意我们俩!”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虽然心里也有不忍和无奈,可杨满堂回答起来,仍旧斩钉截铁。
年轻气盛的杨振宇看着老爷子,一字一句的说“这个婚,我结定了!”说完也不管杨满堂满面铁青的脸色,抬腿就走。
“滚!走出这个家门就再也别回来了!老子就当没生过你这个王八蛋!”杨满堂气急了,这句话不经大脑思考就吼了出来,可一吼出来他就后悔了,儿子毕竟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小时候因为捅破邻居窗户纸而来领罚的小兔崽子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杨振宇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一下,转过身来,用已经渗出血丝的额头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毅然决然的走了出去,没再回头。
杨学文的奶奶心疼的想要拉住自己的大儿子,却被暴怒的杨满堂喝至“你给我放开这个孽种!”
哭的梨花带雨的杨奶奶终究是最传统的那种女人,哆嗦着双手放开了杨振宇,心若死灰的杨振宇带着萧索的背影走出大门,打那以后,倔强脾气跟了杨满堂十成十的杨振宇果然再没踏进过家门。
杨满堂在思考杨学文说的话的可行性,杨学文却悄悄的观察杨满堂的表情,看见杨满堂皱着眉头陷入思考,杨学文就知道事儿成了。
杨满堂抬头看见小小年纪的杨学文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没来由的老脸一红,然后朝着杨学文吼道“臭小子快过来扶爷爷起来!”
杨学文苦笑着扶着红光满面、身体矫健,刚刚还在桌上跟他抢着喝王八汤的杨满堂躺倒床上,就听见杨满堂自言自语的说“哎,年纪大喽,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行啦!咦?我这脑袋有点沉啊?胸口也憋得慌!哎,生病啦!明天估计也起不了床了!”
杨学文看着装模作样的杨满堂憋的真的很辛苦,最后还是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杨满堂听见杨学文笑,也顾不得装病了,翻身揪住杨学文,啪啪给了杨学文屁股两巴掌,嘴里嘟囔着“敢笑老子,不,敢笑爷爷!”这才又躺下来继续装病。
杨满堂装病装的很辛苦,明明活蹦乱跳的一个大活人,偏偏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装病,这让杨满堂很不习惯,可是为了消除和儿子的矛盾,杨满堂还是决定忍着不爽来配合杨学文。
杨满堂等的渐渐的没了耐心,伸手粗暴地把杨学文手里大铁胆抢了过来,挑着着眉毛瞪了了杨学文一眼,杨学文无奈的翻了翻白眼,这么大的人了,还是没一点耐心。只好会意的点点头,穿上鞋出去了。
杨学文出了屋子找到正在烧火的三叔杨光宇,把杨光宇叫到角落里,这才神秘兮兮地说“三叔,爷爷染了重病,说自己快扛不住了!你去赶紧到我家告一下我爸”。
杨光宇莫名其妙的看着杨学文,一脸懵逼。好一会儿才说“小屁孩,一边儿玩去,再瞎说小心三叔揍你屁股!三叔还得去给大炉子生火,没空陪你玩过家家!你去找你姐玩去!”
说完自顾自的生火去了,杨学文有心上去拉住三叔再说一遍,又担心三叔真的动手揍自己,只能无奈的苦笑。
都怪自己没想到,没人会在乎一个小孩的话,也没人会对一个小孩的话细细深思。
杨学文给自己做出总结,不是计划不给力,都是年轻惹的祸!
二叔杨开宇抱着一箱子酒回来了,杨学文赶忙迎上去,如法炮制的把二叔拉到角落里。神秘兮兮地说“二叔,爷爷染了重病,说他自己快扛不住了!让你去赶紧到我家告一下我爸!”
杨开宇的反应跟杨光宇一模一样,一脸的莫名其妙,但是杨光宇可没有杨开宇那么文明,听了杨学文的话,二话不说,单手夹起杨学文,就在杨学文的屁股上一顿胖揍。
边揍还边骂:“嘿!小兔崽子!我让你瞎说?嗯?不看是什么日子?居然敢瞎编排老人家?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
杨学文很无奈,可他实在没办法从身高体壮的二叔手里逃走,而且二叔下手太狠了,这么小的身体吃不住劲儿,眼泪都流下来了。
杨学文保证,他只是委屈,可真没想着哭,奈何这副小身板不听指挥,非要哭啊!
杨开宇还在继续,“小小年纪不学好,就学人家净瞎说话,明明昨天老爷子还精精神神的,还非要跟你二叔扳手腕来着,……嗯?”
这最后最后一声的“嗯……”明显的拉长了声调。
“你是说老爷子说自己染了重病,快扛不住了?让我去告诉你爸?”
打到一半的杨开宇终于反应了过来了,把夹在胳膊弯的杨学文放在地上,一脸郑重的问道。只是可怜了杨学文,粉嫩嫩的屁股上全是红红的手印。
杨学文很想愤怒的跟二叔说“杨开宇,你的脑子喂猪了吗?”
可是话到嘴边,却忍不住的抽噎着变成了“二叔…爷爷染了重病…说自己快扛不住了!你去赶紧到我家告一下我爸”说完还不忘挤眉弄眼的跟杨开宇做了个鬼脸。
杨开宇看着抽抽搭搭还不忘跟自己做鬼脸的侄儿,不由得老脸一红,小声的说“学文呐,二叔刚刚错了,不该打你,二叔给你认个错,过几天二叔带你去县城玩好不好?”
杨学文可是真正见过大世面大城市的,哪会在乎去个90年代的破旧小县城。可二叔一番诚意,总不好拒绝,于是含含糊糊的应了。
杨开宇一路上心情很愉快,仔细听了杨学文的话,杨开宇就知道这是老爷子有意借着六十大寿和大哥重归于好了。
所谓“重病在床”就是个抹不开面子的借口而已,更何况昨天他还刚见了自己的老爹,明明身板挺得笔直,说话跟洪钟大吕似得,那么大年纪的人了,童心起来了还要跟自己扳手腕!哪有半点生病的迹象?所以他擦不会当真呢!
其实他认为老爷子早就该跟大哥和好了,大嫂人贤惠、长得漂亮、还又勤快,待自己兄弟姐妹也都很热心实诚,有什么不好的?非得逼哥哥娶那个指腹为婚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讲究这个!?
到了杨振宇家门前,杨开宇停下脚步,用一双大手搓了搓原本尚算齐整的头发,又使劲儿把自己的脸蛋子和眼眶揉的通红。然后酝酿了好一会儿,这才换上一副着急的神情快步冲了进去,一进门他就急吼吼的朝着屋子里喊“哥,快,不行了!”
杨振宇喝了大半瓶酒,正醉意微醺,听见院子里老二的声音,快步走出厨房,皱着眉头说“别着急,缓缓气,多大的人了,遇事冷静一点!”说话间杨妈妈韩怡也从屋里出来了。
杨开宇喘着粗气,咽了口口水,又说“老爷子病了,怕是不行了,哥你赶紧跟我走。”
杨振宇呆呆的愣在原地,感觉脑子里“轰”的炸开了!倔强的老爷子,体壮如牛五、六十岁还爱跟年轻人翻手腕的老爷子不行了?那个轰他滚出去,让他再也别进家门的老爷子不行了?那个说是就当没生过他这个王八蛋的老爷子不行了?杨振宇一阵恍惚,一种叫做悲伤的情绪在一瞬间袭来,让他差点没站稳脚步。
杨开宇的话不仅给了杨振宇当头一棒,也让韩怡觉得像是晴天霹雳一样无所适从。他看见丈夫在那一瞬间脸色变得煞白,脚步变得虚浮,赶紧走过去推了傻站着的杨开宇一把说“你快扶着你哥去老爷子那儿,我收拾一下东西追着你们就到!”
杨开宇扶着脚步虚浮的杨振宇先走了,韩怡把家里的现金都拿出来揣好,这才关上门快步追了上去,她朴素的人生观里,明确的知道,手里拿着钱,无论是拦车还是去医院总是更方便点。
杨振宇一路小跑赶到杨满堂院子里,心里又是担忧忐忑,又是痛苦悔恨。杨满堂屋子前,杨振宇看着这个熟悉的老院子,看着熟悉的漆皮斑驳的老旧门框,杨振宇颤抖着双手推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一进门杨振宇就双膝一软,咚的跪在地上,大声喊着“儿子不孝!”,脸上早已泪流满面!韩怡跟在身后二话不说的跟着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