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以往不同，韩大娃来到严香寺，并没有急着去千佛洞里礼拜，身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光着脚丫子，一脚板底的泥水，六根不净、五体不勤，如何能去拜见法力无边的释迦牟尼佛呢？

所以韩大娃大踏步的进了龙王殿，韩大娃走路的姿势很独特，可能出于他肥硕宽厚的体型。有个词叫横行霸道，除了用来形容螃蟹，如果用来描述韩大娃的走路姿势，也是十分贴切的。

韩大娃打小就没有瘦过，这在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群中是极为少见的。在韩大娃的少年时期，是新中国历史上最为困难的时期，内忧外患，大跃进大饥荒，造成了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处于食不果腹的状态。

华夏的文明有别于其他文明之处很重要的一点在于华夏有据可考的历史绵延不绝。而历史上流传着诸多在战乱时期，底层民众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传说。

今天的人或许对这些感到难以置信，也难以想象究极的饥饿究竟是怎样一种体验。假如韩大娃上过学，听过这些典故的话，他是一定会相信的。

韩大娃家祖上三代都是贫农，他的父亲早逝，她母亲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没有能力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把他养的白白胖胖、高高壮壮。

在韩大娃6岁那年，她的母亲第一次把一层细碎的浮土一样的东西盛在破旧的瓷碗里逼着他吃，年幼的韩大娃强忍着嗓子的不适吞咽了半碗，剩下的被她母亲吃的一点不剩。长大之后的韩大娃才知道，那东西叫观音土。

从那以后，观音土这种东西就经常出现在他们家的食谱里面，也是从那以后，原本瘦弱的韩大娃变得浮肿、肥胖。

直到有一次，韩大娃居然吃到了久违的排骨和肉汤，尽管缺油少盐，韩大娃依然兴奋不已，后来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他得到了前天村里刚刚有人饿死的消息……

龙王殿里黑魆魆的，伸手不见五指，然而对于习惯了严香寺里一草一木的韩大娃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韩大娃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熟门熟路的摸着黑往前走了7步就抬起脚走下台阶，又数了5个数，尽管什么都看不见，韩大娃仍旧自信且自然的蹲坐在地上，双腿往前一伸，两只沾满了泥巴的脚正好探进冰凉的谭水里。

韩大娃嘴里发出一阵刺激的“嘶嘶”声，然后就哈哈的大笑起来，他喜欢这种冰冰凉的感觉，他还喜欢想象别人千辛万苦的从龙王殿里取水，结果喝的是他的洗脚水的样子。看来，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没少干这样的事儿。

龙王殿里没有一丁点儿光线，尤其是下到水潭边后，四周突兀的山石将所有的光线遮挡的严严实实，只有水滴从岩石上滴入水潭发出的滴答声清晰入耳。

韩大娃探下身子用手捞起点水来细细的擦拭他的鞋子，尽管看不见，可他的动作极为熟练认真，他小心的用手指把粘在鞋面上的沙石先都清理了，这才一点一点沾着潭水细细的擦拭，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分钟。

在离韩大娃不足一米远的旁边，杨学文静静的靠在石壁上，有冰凉的泉水顺着他的脖子流进了衣服里，这让原本萎靡的他反而打起了精神。

杨学文听着黑暗中“哗啦啦”的水声，脑海中在想象着韩大娃的动作，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把自己收拾这么干净，是在准备献祭么？

韩大娃随身带着一张手帕，这在这个年代来说极为常见，无论是农村妇女，还是城里的老干部，哪怕是情窦初开的小年轻，口袋里放一条手帕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韩大娃的手帕与一般人的不同，他的手帕要大的多，也厚实的多，更像是半条毛巾，他摸黑用手帕擦了脚，接着又用手帕把两只鞋子仔细擦拭干净，这才穿上鞋站了起来。

韩大娃弯着腰走出了龙王殿，水潭边上的洞顶太低了，一不小心就会把头磕着，他小的时候吃过两次亏后就再也没被磕过。

韩大娃眯着眼睛走出了龙王殿，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刚刚扫过大槐树的树梢，整个严香寺的平地上还笼罩在山的阴影之下。

等适应了外头的光线，韩大娃低头看了看又恢复到铮亮的皮鞋，满意的点点头，拎着大蒲团朝迈步朝千佛洞走去。

刚一到了千佛洞的门口，韩大娃就把手里的蒲团随意扔了进去，洞里腾起大片的灰尘，韩大娃在洞门口等了两分钟，等灰尘散尽，这才抬腿走了进去。

千佛洞里光线昏暗，韩大娃随手扔进去的蒲团不偏不倚的把那几块有松动痕迹青石砖完全遮挡了，这得功于他长年累月练习出来的扔蒲团的手法。

韩大娃像之前的千百次一样熟练的跪坐在蒲团上，面前将近五米高的释迦摩尼佛像静静的盘坐在石壁上仿若真正的神祇降临人间。

韩大娃的嘴里念念有词，他知道别人嘲笑他娶了老婆之后，老婆每个礼拜日去天主教堂礼拜，他就想了个名目，每个礼拜六来严香寺供佛，可他才不在乎呢。

当年家里穷苦，老娘为了给他攒够彩礼钱娶媳妇儿日夜操劳。白日里跟着村民们在公社赚公分，晚上一宿一宿的不睡觉，纳鞋底、裁剪衣裳，就在他结婚后，精神松懈下来的老娘累垮了。

生病后的老娘眼睛看不清东西，双手因为常年用大引针纳鞋底，指骨都变了形，总是一副鸡爪子样儿。

老娘迷信，满天神佛，不管是东方的佛道，还是西方的主，甚至是山野小庙里的狐仙鬼怪，他老人家都信。

韩大娃的老爹死的早，他早就记不清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了，可对这个相依为命的老娘，韩大娃却看中的紧，于是他就跟刚嫁过来的老婆商量好，俩人分别在周六日去拜东西方的神佛，给老娘祈福。

这一拜就是十几年，别说，还真有效，起码近些年来，老娘虽然依旧行动不便，可快七十的老人家了，依旧精神烁烁，这也让韩大娃夫妇更加坚定的礼拜东西方的神佛。

为老娘许念了一通，韩大娃脸上的表情庄重而肃穆，一改往日凶厉的面目，此刻看上去仿若得道高僧一般，权且不说其他，单在孝道来说，韩大娃的确当得起我辈楷模了。

韩大娃作势轻轻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双手前伸放在地面，短胖粗圆的大脑袋重重的磕了下去。

脑袋甫一碰到铺盖底下的青砖，韩大娃心里就咯噔一下觉得不对劲儿，同样的动作他不间断的做了十几年，他比谁都清楚，脑门隔着蒲团碰到青砖应该是个什么感觉。

可他还来不及反应，就仿佛听到千佛洞有什么断裂的呻吟传来，极其轻微，紧接着，“轰隆隆”沉闷的声音响起，韩大娃下意识的想抬起头来，就觉得后脑勺一疼，猛烈的撞击让他来不及思考就晕了过去。

杨学文面无表情的走出龙王殿，他的浑身已经湿透了，石壁上渗出来的冰凉泉水激的他嘴唇微微发白。

平地中央的大槐树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杨学文打了个哆嗦，远远的能看见释迦摩尼那颗巨大的头颅滚落在千佛洞门口，被同样石质的台阶挡在洞内。

石像的脸孔正好对着杨学文这个方向，露出一只巨大的眼睛和半片嘴角，厚厚的双唇微微上翘，仿佛在嘲笑世人的无知。

杨学文丝毫不让的盯着这颗硕大的石像头颅，绕过大槐树来到千佛洞前，拾级而上。

千佛洞门前的台阶一共只有七级，然而对于此刻浑身虚弱的杨学文来说，登上台阶已经让他微微有些气喘。

巨大的佛头正好卡在洞口的正中间，洞门左右两边只有不到20厘米的空间。杨学文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的都快能煮鸡蛋了，他苦笑一声，小心翼翼的避过了佛头，走进千佛洞。

洞里的光线很差，让习惯了阳光照耀的杨学文有些不太适应。韩大娃撅着一个肥硕的屁股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朝拜的圣徒。

杨学文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丝毫不为所动，在原地站了一分钟，等眼睛适应了洞内昏暗的光线，这才低下头四处寻摸着被他用墨汁染成黑色的二胡弦。

细细的二胡弦和昏暗的光线完美的融为一体，饶是杨学文足够仔细，依旧一无所获。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得不扭头面对着趴在地上的韩大娃。

二胡弦的源头系在韩大娃脑袋位置大蒲团底下的青石砖上，杨学文系的是一个活扣，只要手法得当，轻轻的一拽，就能把坚韧柔软的二胡弦全部收起来。

杨学文转过头来，认真的观察着趴在地上的韩大娃，见他的身躯微微起伏，心里不禁感慨，这货的身体素质可真够好，被如此巨大的佛头这么砸了一下依然没有当场身亡。

杨学文无意再画蛇添足的多做些什么，一切都按照既定计划行事，如果这种情况下，韩大娃依然能够生还，这也是一种命吧！杨

学文的目光顺着韩大娃高高撅起来的大屁股扫到他的头部，韩大娃的脑袋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曲着，脖子塌陷下去，反倒是头顶向上，整个身体呈现出一个前小后大的m形。

韩大娃的后脑勺湿漉漉的一片，半长的头发粘结在一起，这让杨学文无法准确判断他的伤势究竟如何，只看韩大娃脖子形成的诡异弧度，能够想到，佛头大约是砸在了他的脑袋和脖子之间。

粘稠的血液缓慢而持续的从韩大娃的脑袋上流下来，青石砖上已经洇开一大片血迹，依然没有停止扩散的趋势。

杨学文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张开食指和拇指，从那一滩血迹里捏出一根细细的丝线，正是他寻找的二胡弦。

杨学文捏起二胡弦，轻轻的来回抽动，有细碎的血珠子顺着细细的二胡弦又滴落到地上的血水中，整条长达十多米的二胡弦像初生的小蛇一般游过青石板上的那滩血，杨学文的双手也被染红了。

杨学文特意嘱托师傅杨二拐一定要买钢弦，而不是音质更好的银弦，想必师傅会很疑惑吧？杨学文心里这样想着，努力的驱散着脑海里的血腥和不适，他的两个脸蛋上浮现出不正常的嫣红，淹没在洞里昏暗的光线下。

青石板上的血迹还在不停的扩散，杨学文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眼前有点发黑，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不去扶洞内的墙壁和佛雕，小心的绕过洞门口的佛头走出洞外。

太阳已经高高的悬在空中了，阳光洒落在山壁上，原本巨大的山影随着太阳的升高缩小了很多。

杨学文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外面的空气仿佛都充满了生灵的气息，让他原本昏沉的头脑重新恢复清醒。

杨学文回头看向洞里，韩大娃身体的起伏变得越来越不明显，杨学文嘴角浮现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他知道那代表着生命的流逝，这不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么？可为什么心里却慌张难受的厉害？

杨学文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龙王殿里，他小心翼翼的将二胡弦绕成一团，放在他找到宝灯和羊皮纸的那个暗洞里。

他用洗过韩大娃的臭脚和皮鞋的潭水冲洗着自己的脑袋和双手，冰冷的潭水让他浑身瑟瑟发抖，他依然不肯罢休。

好一会儿他终于停了下来，冷冰冰的脸庞上有滚烫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努力的压抑着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来。

杨学文摇摇晃晃的往山下走去，他讨厌这样冷漠的自己，好几次他都在想不如就这样一头栽下山去，生也好，死也罢，又能怎样？

他举起双手放在鼻子底下，努力的想闻到韩大娃的脚臭味儿，然而手上传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杨学文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有一颗小石子儿绊倒了他，他在山坡上滚落着，身体的疼痛挡不住心里的畅快，可畅快感觉刚刚升起，他就被一棵粗大的树干拦了下来，他疯了一样的踢打着树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就感觉有人抱住了他，他转头，看着一脸着急的李强，心绪猛的松懈下来，意识慢慢沉入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