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潮洪飞腾非我惧
作者:宋申申      更新:2019-09-05 12:28      字数:4106

盛夏的烈日,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在烈阳之下一切事物。我的额间已经渗出少许的汗珠,更感觉着是要窒息在这无边的热风之中。

遥想当初在蔡国,每每盛夏都是我最难挨的时候,而息国息暑季本就比蔡国还要难熬,迎面而过的热风与策马而奔时的颠簸,更让我胃中不住地翻滚。我忍着喉咙不住上返的恶心之感,紧紧地握着缰绳,不肯停下歇息。

我以前从未学过驭马,不管是曾经为了逃避小白,将自己系在了马鞍上以防摔下马,还是坐在长亭公主身后,策马而逃,我都未曾自己一人驱马飞奔,更何况身后还带着娘亲一同。好在是白老的良驹极其通人性,脾性也温和,所以只要我紧握着缰绳不松手,它就能一直带着我往渝州城的方向奔跑。

少时,一直默默坐在我身后的娘亲,不知怎地,突然吵着要下马。我有些莫名其妙,这才跑了半日,还未出了楚军追击范围,若要停下来,便有被楚军追上的可能,这才好不容易从雅安关逃出来,我又怎能让娘亲再次陷入险境之中?

可是娘亲却不知道怎么了,怒气冲冲地在我耳边吼着,若我不停下,便要侧身跳下马。

我拗不过她,便对还在奔跑着的良驹吹了口哨,并且开口让它停下。

良驹渐渐放慢脚步,而后慢慢地停在了津水浅流旁的一棵老树下。

娘亲迅速地从马背上下落,我侧脸看她眉目紧锁,嘴巴更是因为愤怒而紧闭着。

我随后也下了马,谁知,落地后还没站稳,脸上却被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我捂着脸,吃惊地看着面前怒气冲冲的娘亲,不知我竟做错了什么。

“绥绥,娘亲当真是教错你了,我以为你将锦衣华服送给那对逃难的母女,甚至将车马让给她们乘坐是出于好心,我还在欣慰着自己的孩子,拥有世上最无法泯灭的天性与善良,可我现在才想明白,你是让那对母女替我们引开楚国的追兵是不是,你是让无辜的人代我们去死?”原本柔媚而又温和的娘亲,此时正戟指怒目地斥责着我。

我捂着被她掌掴后而火辣辣地脸颊,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娘亲的话,每一句都是正确的,良驹一路跟了过来,就说明雅安城已破多时。此时,将军府的马车便是烫手山芋,若是楚军真的追了过来,那将军府马车之中的人,更是非死即俘。所以,我才起了私心,在流民之中寻到了与我何娘亲身形相像的人,互换了衣服,并赠予金银,让她们乘着马车继续代替我与娘亲前行。

可我觉着,我并没有做错。

我在一众的流民之中最先见到的便是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母女,她们看向我的眼神之中,更是闪露着贪婪的光。就是这些许的贪婪之意使我轻易地说服了她们,使她们接受了我所有的条件,更兴高采烈地与我何娘亲互换着衣服,坐在马车之中,趾高气昂地模样,认为自己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一般。

“若是代替我们去死,也是他们自愿的,兵荒马乱之中,最容不得一个‘贪’字。”我倔强地站直身子,理直气壮地朝着娘亲说道。

娘亲捂着胸口,被我这振振有词地模样气的脸色惨白。她俯身拾起路旁老树落下的枯枝,便朝我身上抽了过来。

她一边用力地抽打着我,一边厉声地道:“枉我让你从小跟着净慧师父读佛书,静心向善,普度众生,你这些年念的佛书难道都就着饭吃到肚子里了吗?”

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娘亲被我气的暴跳如雷,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挨到娘亲的打。

我站在那一动不动,任由娘亲抽打。我想等她打完了,怒气便会消除,怒气消除了,便能尽早赶路,早些去渝州与小白相聚。

如今见到娘亲安然无恙,我心里不知怎地,又开始担忧其小白来了。也不知姬雪有没有将他从白素的手里面救出来。

我紧锁着眉头,感受着被树枝抽打过的地方,接连传来钻心的疼痛。

可我依旧觉得自己没错,连求饶的话都不肯说,任由着娘亲发散着怒气。

“你还觉着自己没有做错对不对?”娘亲停下了手,瞋目切齿地看着我。

“绥绥没错,错的是她们的贪念。”我咬着唇角,仍旧执拗着一字一句地对娘亲说道。

娘亲听闻,扶着胸口,身形摇晃,她丢掉了手里的枯枝,踉跄地走到老树旁,扶着老树的枝干。

她被我气的嘴唇发抖,一时间竟语塞,再说不出任何话来责骂我。她扶着老树的枝干,渐渐地捂着嘴巴,开始哭了起来。

“娘亲总是想要教化人一心向善,自有福报,可是娘亲你已经向善了一辈子,可福报呢,相反那些比娘亲恶毒的人却也没有遭受到报应,反而活的比娘亲还要好,不是吗,那么,娘亲你说,你所说的向善到底有何用?”我想到桃花夫人妫薇,想到卫姬夫人赵南子,想到朱雀护宫涅,想到楚国杀神白素,想到我生命中那些恶贯满盈,却依旧长存的人,忍不住开口反问着娘亲。

娘亲抬起头看着我,神情微微错愕,或许她并不习惯,曾经对她千依百顺的好姑娘,变成了现在这般叛逆的模样。

“我从小一心向善,礼佛读经,但是我的父亲却狠心抛弃我,对我不管不顾,我从小一心向善,礼佛读经,但是我的挚友却被迫远离我,就连句再见都没有与我讲,我想我此生都很难再遇到她了吧,我从小一心向善,礼佛读经,我的小白却从一开始就利用我,甚至还随意准许他的家人伤害我的身体,伤害我身边的人,我从小一心向善,礼佛读经,可是生身娘亲却将我推给一个从新婚伊始就要我死的夫君,更要我放弃生死,去秉持那虚无缥缈的大义,多么可笑,多么滑稽,我未到半生的流离颠沛,却好似渡过了别人的一生一样,所有人都那么想要我去死,我为何要一心向善,我为何还要用我那仅有的善良,去对待这世上,不停向我刺来的恶意,我何故要在乎别人的死活?”我眼含热泪看着娘亲,却自嘲地大笑着,绝望又孤独。

“况且,娘亲不是想要我去参与那血雨腥风的夺嫡吗,不生出狠毒之心,何以与那卫姬赵南子博弈,我现在不是正在向娘亲所希望的那样,悄然地转变着吗?”

那些我一早便想说的,深埋在心底的话,终于破土而出了。

我如释负重地轻叹了一口气,心里终于是好受一些了。我隐藏了这样久,久到若不是今日娘亲在马车之中提到的曾经的人和事,让我又重新记起,那个从最初的天真无邪,变成了如今一个什么样子的自己,那些我所介怀的事情,不知为何却渐渐模糊了。

我不是不恨,也不是不怨,只是从小就被生身父亲抛弃,凭靠摇尾乞怜,转放金蚕噬心蛊来残害自身,换来了父亲的回望与重视,所以生怕曾经费尽心思辛苦得到的一切,到头来化为泡影。

骨碌不在了,便不能再失去小白,父亲不要我了,便不能失去娘亲。我走的每一步,只不过是想让我所爱的人,在身边可以呆的久一些,再久一些。

我所希望的,不过是不想在这冰冷的世上伶俜飘摇,不想再孤独一人,面对疾风骤雨,闭上眼都是没有尽头的噩梦。

娘亲看着我伤心欲绝的模样,从气愤到平静,从平静再到怜惜。她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痛心疾首地想要身手抚慰我身上的抽痕。

可我却侧过身,躲开了她的触碰。

她微微怔住,手停在了半空中,错愕地看着我。

“莫要在耽搁了,到了渝州城我们才能安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楚军追上。”我转过身,朝着在远处玩着蹄子的良驹吹了声口哨。

它闻声之后,飞快地跑了过来,用柔软的鬃毛蹭着我的手臂。

或许它感受到了此刻我内心的悲恸,所以才这样乖巧地慰藉着我。

“绥绥,是娘亲不好,娘亲让绥绥受了这么多的苦,却还在责怪绥绥,却还在责骂绥绥。”娘亲在我身后,忽地捶打起自己的胸口,一边捶打着,还一边抽泣了起来。

我不敢回头看,可眼中已积满了泪水,更将天地一片模糊,内心之中所藏的尽数委屈,在此刻瞬时决堤。

“娘亲不过是想在这仅剩下的光阴里,帮助你回到陈国,回到你父亲身边,回到你本应该在的位置上,这样娘亲才能安心的走,才能无憾,才能不负这些年所受的罪,绥绥,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又何尝不心疼,我又何尝不心疼啊?“娘亲几声的声嘶力竭之后,我便听到了重卧在地的声响。

她不再嘶喊了,却面色惨白地倒在了地上,胸口正艰难地上下起伏着。我立即回身,一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惊慌失措地确认她身上是否有其他伤口,却让她一路忍痛不说。

“莫要找了,绥绥,娘亲本就是涂山族的后裔,自商灭,涂山女妲己死后,涂山族便生出了一个可怕的诅咒,涂山族不得与人通婚生子,否则不可活过七个春秋,死后的魂魄更要永世被封在极寒的天幕雪山之中,永世寒冷彻骨,再无法感受何为温热。”娘亲有气无力地靠在我怀中说道。

“佛有七世之愿,人有七道轮回,而我生下你之后只能再活七年,是我求了你父亲,求了之前我在宋国时相识的挚友,无论如何都要寻到使我续命的方法,不管这个方法有多么有悖天地,也不管用了这个方法之后,我会受怎样的痛苦。”她抬起已经变得冰冷的手抚摸着我的眉头,依旧温柔地朝我笑着。

“我有些贪心,总想着能看你长大,你的笄礼,你的婚礼,你的受封储位之礼,你的登位大礼,你怀了新生的喜悦,我多希望能亲眼看着你平安富足,儿孙满堂啊。”当她眼中的泪水开始变得冰凉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乎她之前对我所说的,那一切让我秉持大义的话了。

作为她的孩子,我连气话与实话都分不清,方才那一顿鞭子,还真是抽打的对了。

“绥绥,你其实并不知道,终首山上的温泉,并不只有解毒之用,那温暖的泉眼是在山的中心处,是盘古开天之后,盘古神灵身体里的血液化之而成的,具有锁魂的作用,除了你与骨碌,娘亲每夜子时都要去那泉水之中呆上四个时辰。”

娘亲的命数早就在我七岁那年结束了,因为放不下终首山的我,亦放不下这些年一直未曾相见的父亲,于是有悖天地底动用了禁术,违背了涂山族自妲己死后就开始存在的诅咒。

也是因为娘亲生了我之后,又存活了下来,宗亲们并没有再怀疑娘亲是涂山族的妖女,而我的身份,也不似混有涂山血统一般的低贱。这也是父亲从蔡国返回陈国之后,为我正名公主之身时,最好的佐证。

他的昭文里也清晰的写着,我,非涂山妖女之身,以正视听。

我忽然觉着有些可悲,曾经的大禹与涂山娇的后裔,竟变成世间最低等的血统。

这世上的人,就是因为未知所以惧怕,因为惧怕所以压迫,因为压迫所以残害。

这也是涂山族正处于的现世啊!

娘亲说她用了自己的灵魂与肉身,换来了此生延长十年的生命。

娘亲说,等她死了之后,她的肉身与灵魂,就像是暗夜之中的萤火一样,会慢慢地消散在天地之中,再无踪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