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公子沐浴更衣回到卧房时,络腮胡子已经醒了,他跪坐在铜镜前,有些发懵。
他回首看着少公子现下正四散青丝,衣裳半敞,白皙的皮肤上透着休沐后的桃红,他不知为何,吞咽了一口津液,回身拿起一旁的帕子,将脸上的墨汁擦了干净。
“说吧,你找我来有何事?”他擦干净了脸上的痕迹,转过身问道。
少公子倚着榻上的凭几,打量着面前的人。
遮了半张脸的胡子被刮了去,倒也瞧的出来,他有那么些许丰神俊朗。他父亲本就是威风凛凛的将军,或许是融入骨子里的相似,他的气势倒是不输于那些常年厮杀于战场的名将。
“你倒是不好奇。”少公子笑道。
“能做出这般无聊之事的定不是昭明君,我心里清明这事是谁做的,自然不会多嘴去问。”他明白少公子所说的好奇,是指他脸上的胡子和眉毛都没有了,为何不去询问少公子。
他心里清楚,即将他打晕了,又不要他性命的人,一定是那个让他乱了心神的小丫头。
“你倒是个聪明的。”少公子见到他嘴角上扬,虽心中不爽至极,却被理智强压了下去。
“这句话应当送给昭明君才对,你明知她不会和你走,却在寒食夜雨走着一遭,是为了引出蔡侯与鄙人吗?”朱雀护目露精光。
“将军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被戳中了心事的少公子坐直身子。
朱雀护眼神微闪,他忽地垂下了双眸,不再盯着少公子看:“这里只有暗影阁的朱雀护,哪里来的将军?”
少公子淡薄一笑:“你父亲可是周地有名的辅政将军,作为他唯一的孩子,你理当继承你父亲的衣钵不是吗,历卓笙将军?”
只见朱雀护眉间紧蹙,不可置信地瞪着少公子。
“昭明君怕是认错了人。”他依旧极力否认道。
少公子嘴角噙着笑,双眼却锋利如刃:“若是朱雀护极力否认,那么便将此消息送去卫国的暗影阁,届时看暗影阁的阁主是否相信朱雀护这番说辞。”
朱雀护瞳孔紧缩,冷嘲道:“原以为昭明君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如今看来倒是与江湖上的流寇草莽无二。”
少公子满不在乎地翘起眉梢道:“难不成朱雀护不知,我本就是江湖草莽的出身吗?”
朱雀护倒是没想到少公子能大度地承认,自己那江湖流寇的身份。他一口气,憋屈在胸口处,面色发青。
“你自不必紧张,我只是想与你合作,大家各取所需罢了。”少公子不再作弄他,道出心中真实。
朱雀护冷笑,一双幽深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少公子,等待他的下文。
“你怨恨历将军不顾你们母子死活,更怨恨历家的每一个人,在你们母子艰难时刻,却无一人对你们伸出援手,所以你更不愿回周地去认祖归宗。”少公子的这句话,许是点明朱雀护的心事,使朱雀护的双眸不再如最初那般犀利。
他自小便对历将军心生怨恨,自然也不愿意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更何况,他儿时受政权的更迭迫害,险些连命都保不住,自然也不愿意再去那权利中厮杀,与其这样被人拿捏着,倒还不如做个江湖草莽来的自由。
“那么我便助你做暗影阁的阁主如何?”少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此时的朱雀护虽面无波澜,但是双拳却紧紧地攥住了。
“昭明君要如何助我做暗影阁的阁主?”他故作镇定地说道。
“如你所知,暗影阁的新接任的阁主总是喜欢插手各国政事,尤其是周地的,我向来讨厌有人扯我后腿,所以我也需要一个帮手,去帮我牵制这两个人。”少公子见他已然开始欣然接受,便松了一口气,起身行至窗旁。
清华寺的卧居里,窗前总会放着几盆鲜绿的青木,时常收拾屋子的小沙弥会为这几盆青木浇水,却很少除杂草,加之少公子又鲜少来此居住,所以这些青木的四周爬满了杂草萝蔓。
“有些势力相互依存,摘掉其一,只会使另一支穷途末路,终更猖獗,肆意,只有连根拔起,才可使他们真正消亡,而只有他们消亡的彻底,新的势力才能有机会获得新生,茁壮成长。”少公子说着便抬起手将其中一盆快要枯死的青木连根拔起,随之而起的还有缠绕在青木上的杂草萝蔓。
“所以,昭明君是想与我协作,铲除玉颜公子和暗影阁的阁主,你顺利地登顶周地储君,而我为暗影阁的接任新阁主,对吗?”朱雀护听明白了少公子话中的意思。
少公子将手上的青木随意丢弃,拿起檀木架子上的帕子擦了擦手道:“与聪明的人说话,自是一点就透。”
“若我不答应,昭明君便要去告知阁主我的身份吗?”朱雀护反问。
少公子转过身,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人道:“我自是不会像那般卑鄙地去直言,不过,我倒是会做一些什么事情,去引得暗影阁的阁主对你心生疑虑,你可知道你为了暗影阁在江湖上树敌颇多,若当真有一日,暗影阁将你驱逐了,你可还有得活?”
朱雀护垂眸沉思片刻后,站起身朝着少公子迈进:“想来昭明君是清楚,现任暗影阁的阁主不比早前将我培养成朱雀护的相父,是个猜疑心极强的人,你稍作手脚,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质疑我,而我也会从此万劫不复。”
他于少公子相距一尺的地方停下了脚步,二人相互对视片刻,朱雀护开口道:“我可以帮你牵制阁主和玉颜公子,甚至不需要你来助我得到暗影阁之位。”
“你想要福祥公主,可是?”少公子不再看他,转身走到小榻前,又倚靠凭几跪坐下来。
“她对于昭明君来说,不过是万千花丛中的一枝,昭明君为了权谋之路,自然也不会太在意。”朱雀护嗤笑了一下,满眼都是挑衅之意。
少公子慵懒地靠着凭几,为了分散想要捏死他的冲动,故作镇静地拿起桌上的玉盏于指尖把玩。
“你想要,就自己去拿,她的主我可做不了。”
少公子的手指修长,与玉盏的颜色相称,映着盈盈的烛火,仿佛蕴藏柔光。
“若是我要带她远走高飞,你也不会拦着,是吗?”虽然听到少公子说这话,他应该庆幸,可不知怎地,看到少公子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倒是败下阵来,心里腾起莫名怒火。
“你倒是颇为自信,说的好像你当真能带她走一般?”说完,少公子将玉盏放在嘴边,仰头一饮而尽,将胸中那团妒火中烧狠狠浇灭。
“如此,我们不如来打个赌,就赌福祥公主会不会与我离开。”朱雀护这话说得带着些许赌气,却也让少公子在心底暗自后怕了一阵。
“我私以为朱雀护好不容易摆脱了历卓笙的身份,会以宫涅的身份做出些什么不凡的事来,却始终没有想到,还是栽进了一个女人的温柔乡里。”少公子故意嘲讽。
“老历将军便是栽倒于女人的手上,我劝朱雀护莫要重蹈覆辙。”
杀人,伤人,必先诛心。
少公子的话犹如利刃直刺朱雀护的心头,虽是气急败坏,但也没失了分寸,毕竟他脑子里还是清明不昏。
如今,他是暗影阁最锋利的刀,却也是阁主所忌惮的人,他身边已经是有几股势力在牵扯着他,江湖的身不由己,他自是体会深刻。
少公子的提议,多给他了一条选择的路。
选择越多,他存活的几率也在变大。
“若我输了,必助昭明君。”他覆手告辞,转身离去。
第二日一早,少公子收到了蔡宫里秘密传召。晌午刚过,少公子便与清华寺的正华大师作别,孤身一人前往莫央宫。
经历了昨夜一场细雨,莫央宫门前的庭院增添不少翠色。
想来是蔡侯故意遣散了门口的守卫,让少公子免去了爬窗之苦,他这一次大摇大摆地从莫央宫的正门进入。
蔡侯刚刚用完午膳,正坐在小榻上,靠着凭几看竹简。
少公子走入时,蔡侯正神色恼怒地将手上的书简摔在案上。
少公子见此行至案前,轻瞟到那竹简上写着几行字:卫公病重,太子琼监国,卫夫人乱与陈国,书信于卫太子求兵相助,太子仅派遣一队旌阳兵卫于陈国,再无支援。
少公子不禁内心冷笑,这卫太子琼年岁尚小,倒也是个不吃亏的。旌阳县本就是卫夫人出嫁陈国前的封地,派旌阳兵跟随卫夫人乱政。赢了便可凭此分一杯羹,输了就拿旌阳作为卫夫人的早前的封地,可随意自行调兵为借口,当即否认是自己派兵协助,撇清了关系便可。
“卫太子倒是比他那姑母精明多了。”蔡侯怒骂道。
“在一众叔父的虎视眈眈下仍旧为卫国储君,他必是有过人之处的。”少公子跪坐于蔡侯对面神情淡然。
“过人之处?”蔡侯冷笑:“都得幸太子琼有个好母亲,才能助他在储君位置上无忧,如若没了他母族的支持,想来早被他那些叔父登了先。”
“莫不是蔡侯在抱怨自己没有个像卫太子那般,手握重兵之势的母族?”少公子坦然一笑。
这卫太子的母族,是卫国名将曹昌意的后裔。大周破商之时,曹昌意为卫公鞍马官,因逐平大战时,救过周王一命,被封为洛南侯。因是通过卫公发迹,洛南侯只受封侯与赏赐,却不受封地,发誓忠心于卫公之下,为其人臣。如此的肝胆忠义也算是九州无二,而卫公自是知道这份情义难得,便将卫国的兵权交于洛南侯。
洛南侯的后裔承袭了爵位,便也算是卫国最大的宗亲,而之所以卫太子琼能在其父死后依旧被封为卫国储君,也是和他的母亲曹氏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孤身后已无人支持,如若将昭明君的心尖人归还,昭明君可否成为孤的身后人。”现如今,少公子于蔡侯,怕是最后一颗救命稻草。
少公子垂眸浅笑。
“蔡侯可知,这卫太子琼虽然有母族的支持,可无论做什么,却是被束手束脚,不得自由?”
蔡侯阴鹜的双眸盯着少公子些许片刻,而后释然一笑。
“昭明君可是认为孤的交换条件不够?”蔡侯道。
“用一个女人,换一国之安,我自然觉得是亏了。”少公子抬起双眼坦荡荡地与蔡侯对视。
一个是决绝之中的孤注一掷,一个淡泊坦然的胸有成竹。
“孤还当昭明君是连枝共冢的深情之人,原也不过如此罢了。”蔡侯长叹一声。
少公子从容不迫:“这于深情与否并无直接关系,蔡侯既然要与我谈交易,自然要给到我想要的,这样诱惑才足够,我也更会奋不顾身地去帮助蔡侯不是?”
“孤若要你保住蔡国,你可有这本事?”不能如愿,便会开始咄咄逼人,少公子清楚蔡侯的脾性,自然也知道这是蔡侯秉性最低,万不能再说什么来挤兑他了。
“而今蔡国,药石难医,虽死方能重生。”少公子道。
“虽死方能重生?”蔡侯双眸空洞,喃喃自语。
蔡国虽衰落,但却没有姜国那般微弱贫瘠,所以少公子清楚,想要短时间内将蔡国的所有城池吞进肚子里,基本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少公子觉得此次楚军南下的目标不光只有蔡国这般简单,况且就连燕君都想趁机牵走一些好处,必定那时牵扯的势力不止楚国一个。如此一来,便可给残余旧部一些喘息的力气。
若那时,少公子上奏周王,调兵平乱,即可手上掌有兵权,荡平豫、荆两州,收为自己的封地,亦可在战中留名天下。
“看来孤的错误,必定要用孤的命去抵了。”蔡侯嘴角噙着苦笑。
“但是孤还是期望蔡国未到穷途末路。”
如若不到最后一刻,蔡侯是希望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甚至是柳暗花明,但是少公子明白,蔡侯以往走错的每一步路,都将他与蔡国推向深渊,而今再无回头的机会。
“如今周地的灵川是我舅妹的封地,你可命一些百姓前去此处落地,我答应你,会善待所有蔡国百姓。”对于蔡国的百姓,少公子自是于心不忍他们饱受战火的摧残。
“孤的蔡国还未受到一丝的侵犯,昭明君便惦记着蔡国的人力和钱财了?”蔡侯在维持他心底仅有的自尊。
少公子没再和他计较嘴上的爽快,而是起身盈盈朝他一拜。
“蔡侯必当要保留蔡国的星火之力,重生之后方可复起。”
“执,也只能助蔡侯于此,而今若遇到合适的时机,我会带着福祥公主离开,也请蔡侯信守承诺,我自不忘与蔡侯之誓言。”
少公子已是言尽于此,便没有再多说,起身之后便出了莫央宫,一路往合欢殿去了。
许是昨夜熬的太晚,绥绥的午觉时间还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