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林村是东境中部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一条小河绕村而过,小河上游是一片茂密树林。村中老人总说,山上林中有神灵,村民不可进山樵猎,以免惊动神灵。
至于山中到底有没有神灵,同林村的村民并不清楚,过去的确听说有谁家的傻孩子撞进林中半天没再出来,等村民壮着胆子进山,却连尸骨血迹都找不着,仿佛进入山中之人会凭空消失一般。
不过如今同林村村民就更加不敢进山了,因为在离山最近的小河一处拐弯,一名秃头巨汉坐在岸边,一连十几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
说他是石像吧,可没等靠近,任谁都能感觉到一股蓬勃的热力从秃头壮汉那处传来,伴随着极强烈的压迫感,仿佛连抬眼看向对方都嫌吃力。
说他是活人吧,十几天来他纹丝不动,甚至飘落肩头雪花也不见融化,仿佛是没有任何生机活力,渐渐与大雪融为一体,成为一尊模糊的雪中雕像。
等到马上要过年节了,天寒地冻、大雪纷飞,那河边秃头巨汉早就被积雪埋没,同林村百姓也懒得去理会那怪人,只盼来年开春就看不见他。
正逢除夕,同林村虽然地处荒僻,但今年粮食丰收,而且远离江都朝堂,不知战乱动荡,村里男人杀猪分肉,女人和面做食,也算过得安然,就连孩童也分到平日里难得的糖饼。
天还没黑,此时无风无雪,村中小孩都在打雪仗。胡家女娃小药儿不喜欢跟那些男孩耍闹,呆在家中闷闷无事,透过窗户正好看见村外小河,沿着冰封河流往上,能隐约看见那个将秃头壮汉埋没的雪堆。
小药儿只觉得奇怪,人怎么能够埋在雪里不吃不喝呢?万一冻着生病怎么办?她的糖饼就放在炉边温着没动,要不要去给那个怪人吃一口暖暖身子呢?
正好娘亲到了隔壁邻居家聊闲天,也没有人理会小药儿,她干嘛装了满满一壶热水,带上两块糖饼,用布巾裹着放在竹篮里,一路小跑沿着小河往上。
小药儿从小就喜欢胡思乱想,一路上她还在想,那秃头巨汉会不会就是村里大人说的仙长?那这些人是不是可以飞来飞去?是不是就有不同颜色的衣裳?
想着想着,小药儿就来到那处雪堆旁,她抬手轻轻将积雪拨开,就看见那秃头巨汉的衣物,完全没有半点沾湿,仿佛积雪只是落在一块平整岩石上,动了一小块,紧接着所有积雪松散开来,将秃头巨汉的身形露出。
只有走近前才能觉得这秃头巨汉是何等伟岸高大,光是盘腿坐着,这秃头巨汉就比小药儿高大一倍有余,要是站起身来,岂不是一座小山?
小药儿壮着胆子,绕到秃头巨汉正面,提着竹篮问道:“你你要吃些东西吗?我带了两张糖饼和一些水,马上要过年节了,你不回家吗?”
秃头巨汉一直闭着眼,此刻缓缓抬起眼帘,他的眼珠子是透彻明亮的湖蓝色,就像晴朗蔚蓝的天空一般。
“你是何人?”秃头巨汉一开口,小药儿就觉得耳中嗡嗡震动,一股强烈压迫冲向自己。
“我、我就是同林村的,别人都叫我小药儿。”小药儿微微退了一步,又站稳了身形。
秃头巨汉默然一阵,然后说道:“我周身有太岁威禳护体,鬼神莫近、凡物惧退,你是怎么靠近的?”
小药儿一脸不解,说道:“太、太岁什么?我就是看你在这冰天雪地里的,不怕冷吗?你好像连过冬衣裳都没有呢。”
秃头巨汉身上的衣物就是一件简单蔽体的麻袍,这麻袍给旁人穿了估计跟披了张麻袋没差别,可在秃头巨汉身上穿着,就略显紧促,有些位置都被他的手臂肩膀撑得线头崩断。这样的衣物别说御寒,在同林村这种地方都显得穷酸了。
“修行过形神合一之境,已无惧寒暑炎凉。”秃头巨汉不带感情地陈述道。
小药儿有些惊讶,说道:“你、你真是懂得修行的仙长吗?”
“仙长?”秃头巨汉没有迟疑太久,说道:“修行,我懂。”
小药儿闻言十分兴奋,说道:“那你能不能教我修行?你会飞吗?是不是仙长们都会飞?”
秃头巨汉没有怪罪小药儿过分好奇的追问,不带一丝情绪、平铺直叙地说道:“飞天腾翔之法,在方真道中门类极多,传承不同、修持入手方式亦天差地别。以自身法力论,或御风、或腾云、或驾彩霞火光等等,法力越高强,腾翔之功越高越快。以御使法器论,调摄物性气机之变,除了与上述类同,身合剑器、化光遁行也是一大妙法。
然而真的飞天,终究还是要炼尽凡胎、淬成仙骨之后,形神轻灵、上下无碍,此刻之飞天,乃是神通俱足之大超脱、大自由。”
秃头巨汉所说的这番话,哪怕放眼玄黄方真道,都完全算得上是宗师之言,往往一些方真门派的传承中,都未必会有如此完备的领悟与解释。
只不过这话对小药儿这样的村野小民来说,多少算得上是对牛弹琴了。小药儿眼睛连连眨动,满是不解,只得硬着头皮地说道:“可是要怎么做到呢?”
秃头巨汉也没有嫌弃小药儿的疑惑,继续答道:“凡所修行、闻正法传承,以内观身心入手,炼形锻体祛腑脏筋骨之病,明心见性破七情六欲之障,如此方入门径此后元神显现、明净神识,炉鼎气机内外接合,以内驱外、以外证内,周天九转、炉鼎升华,玉液浇沃自在灵根,元神大成、真常应物。
至于再往上,便是方才所言,炼尽凡胎、淬成仙骨,脱胎换骨如获新生。待得尽破轮回苦海之迷,有长生驻世、仙体玉成之功,或炼就不受炉鼎形骸之困的阳神,或是形神变化有万般灵机拱卫护持。”
说到这里,秃头巨汉便闭口不言了,小药儿则问道:“那再往上呢?”
秃头巨汉摇摇头,说道:“没有了。”
“没有了?”小药儿不解道。
秃头巨汉言道:“路是正路,但修行至此,已经是死路一条。”
小药儿顺着他的话说道:“既然是死路,怎么会是正路呢?就像山里,大人们总说里面有吃人的妖怪,明明是死路,为何还要往里去呢?”
“小儿无知,妄言大道。”秃头巨汉说道:“人生在世,谁人不死?若说死路,未得超脱者俱在死路之上。”
小药儿哪里懂什么修行谈玄,当然说不过秃头巨汉。她提着竹篮说道:“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再放就要凉了。”
秃头巨汉看着小药儿,然后盯了竹篮一眼,说道:“我喝水就好,这糖饼你要不吃,今晚没精神守岁。”
“哦。”小药儿看着秃头巨汉将陶壶提走,掀开壶盖仰头喝光,她自己则拿起糖饼吃了几口。
秃头巨汉将陶壶放回竹篮,然后问道:“你刚才说这山林里有妖怪?”
小药儿点头道:“对呀,村里的大人都这么说的。以前有些不懂事的人进山,都没有一个能走出来的。”
秃头巨汉则说道:“山林中并无妖怪,倒是有一个残存的迷阵。进山之人估计是被迷阵所慑,在内中浑噩而亡。”
“迷阵?那是什么?”小药儿问道。
“此地一带是在两千年前是一处战场,杀伐暴戾之气极重,无数怨魂积累,有前人在此布下大阵镇压,欲以岁月化消这暴戾怨气。”秃头巨汉说道:“只是物换星移、千秋以降,镇压大阵因内外诸因而变,成了如今无主的迷阵。”
小药儿虽然听不懂,但也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东西,问道:“那它不会跑出来害人吧?”
秃头巨汉摇头道:“不会,我这段日子便是借此阵散出的混沌气机修炼,调摄自身百气流罡根基。此阵合先后天卦而成,但残破不堪,以外力运转都十分困难。若再过千年,法阵本身将彻底消融于山川之间。”
“百气流罡?好威风的名字呀。”小药儿惊叹道:“我能学吗?”
“此法你学不了。百气流罡非是一部修行法诀,而是我以绝大毅力、穷究天人万象之变,强摄造化之功而创。夺灭万法、强中生强,无一丝守柔抱朴之意。”秃头巨汉看着小药儿说道:“你能无视我的太岁威禳而近前,说明你心性遇纷杂惊扰而能自化,百气流罡不合你之心性资质。天底下能修习百气流罡者,也独我一人。”
“这样啊。”小药儿有些灰心,看来自己的确胡思乱想太多了。
秃头巨汉看着小药儿,非常明白她的想法,说道:“此等虚幻之世,修什么都是无用,你若真的有心修行,我可传授你一门功法。”
小药儿听见这话立刻来了兴致,糖饼也顾不上吃了,连忙问道:“真的吗?我要拜你为师吗?”
“不必,法在天地间,你要拜,就拜这天地好了。”秃头巨汉平静说道。
小药儿却好像没听见,跪在秃头巨汉身前,连连磕头。
“好了。”秃头巨汉并未多说什么,动了动手指,小药儿就磕不下去,然后听他说道:“我传你一门新近悟出的功法,名唤周天易变,从入门筑基到长生门前,修炼次第分明。我给你留下一道心印,待得未来修为境界渐高,自可解悟更高层次的法诀。”
秃头巨汉伸出手指在小药儿额头上轻轻一点,可在小药儿看来,就跟一根棍子杵来没啥差别,幸亏并不疼痛。指头一触即离,而小药儿却感觉自己像是回忆起什么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这就是心印吗?”小药儿摸着额头,问道:“对了,我能喊你师父吗?”
“我非你师。”秃头巨汉答道。
小药儿有些难办,说道:“那我该叫你什么?不如你来我们家坐坐吧?我让爹娘看看,你跟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吧。”
秃头巨汉摇头道:“我不喜俗人。更何况你惊扰到我感悟岁变之缘,也没必要留在此地。”
“你这就要走了吗?”小药儿上前想握住秃头巨汉的手,可两人体型相差太远,小药儿就只能抓住其中一根手指。
秃头巨汉并无亲近感可言,他说道:“我不过是来此地感悟残阵,用太岁威禳逼开凡夫。你能出现本就是意外,定境散灭、机缘顿失,这其中因果茫然对错难分难解。我给你留下周天易变,是非也难说清,或许此并不算你的福缘。”
“可是、可是”小药儿明明觉得不舍,但自己与这秃头巨汉不过是头回相见,似乎也没道理强行留下他。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名字?以后还要去什么地方?我去找你。”小药儿说道。
“你我无缘,何必多言。”秃头巨汉看着小药儿那期盼的目光,沉默半晌后说道:“我叫摄提格,此生居无定所,你找不到我的。至于我接下来要去之地、要为之事,皆是万死中但求一生,你知道也没有用。”
摄提格说完这话,缓缓站起身来。他这一动,不啻地动山摇,竟是引动小河上游山林震动、群鸟出林,一股极大威能汇聚在他身上每一束筋骨、每一寸血肉间。
如果说过去的摄提格就是东升旭日、沛然难当,那如今的摄提格就像是正午烈阳,蓬勃炽烈到了极致。那山中古老残阵竟也被摄提格之威所震撼,牵动周遭山林震动。
“现在,我就让你见识一番,周天易变真正的能为,也算还你一水之恩。”
言罢,摄提格纵身飞天,弹指来到极高出的天空,双手箕张,罡风下降沉聚、周天列宿位移,宛若霄汉陨落,当即天地失色,浩威落处,残阵瓦解,万般气机归于自然,却无半点惊怖破坏。
摄提格看着地上气机变化,不再有一丝留恋迟疑,身形一转,朝着御剑楼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