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提格上一次前来飞灰原、试图夺取邪兵,还是在将近三甲子之前,那时御剑楼掌门是魏存神的师父,人称“长空剑客”的风盈盏。
那一次摄提格并非凌空现身,而是脚踏实地越过飞灰原,浑身气机流转炽烈无比,还未抵达御剑楼,便惊动满楼剑意环护绕旋。风盈盏与魏存神和一干御剑楼长老纷纷现身,在御剑楼外与摄提格大战一场。
当时御剑楼门人以九霄断虹阵发动满楼剑意,凝聚天地间锋锐之力,成无双一剑,重创摄提格,逼其遁走,而这也是摄提格在杏坛会前,最后一次公然显露形迹。
但御剑楼本身也并非全无折损,掌门风盈盏重伤,魏存神也险些殒命,御剑楼因此事也陷入一段日子的沉寂,幸好御剑楼位处飞灰原深处,摄提格也仅是孤身一人,没有引动其他邪修妖魔前来。
至于摄提格,他当时被御剑楼合击一剑所重创,所受之伤数十年未得痊愈。后来听说西境青衡道有一株仙杏,其果蕴含精纯生机,最适合疗愈难解的内外伤损,于是打算前去窃夺。
可那时候的青衡道仍有正法七真的沈天长坐镇,沈天长的修为远在风盈盏之上,摄提格固然彪悍无比,但有伤在身,沈天长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其制住。
沈天长自己也有私心用意,青衡道传承壮大兴盛,可以说是沈天长一人之功,至少他自己是这么看的。可为了照料传人弟子、坐镇宗门,也让沈天长觉得难得清静,加之青衡道修行注重外丹饵药炼制与调养炉鼎,对斗法一道实在说不上擅长。
甚至当时青衡道上下,除了沈天长,则再无一人能在摄提格面前走过三合,哪怕是沈天长本人也是靠着修为强行制住摄提格,光是论斗战之能,沈天长自己都还比不过摄提格。
所以沈天长没有当即格杀摄提格,而是对其施加禁制,就是希望能够令他为自己与青衡道所用。毕竟在沈天长眼中,摄提格固然强悍,但心性行止与野兽无益,见所欲便夺、见所恶便杀。
可如果能够将摄提格的凶性制服,驯化其成为青衡道的护法“瑞兽”,那么自己以后也许可以抽得开身,有别的谋图作为。毕竟在青衡道,有一大帮子嗣门人伺候是好,可守护宗门传承、平衡门内各大小法脉,也是一件烦心事。
沈天长收容摄提格此事,青衡道内的弟子起初并不了解,沈天长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独私占有仙杏及其灵果已久,当然也可以拿出部分给摄提格养伤,但与此同时他也小心留意,防备摄提格的反扑。
摄提格确实反扑了,可他身上还留有沈天长的禁制,二人暗中几番斗法,沈天长实则也是借此机会磨砺自身斗战之能,同时揣摩摄提格的修行根基,从而摸索出更好的限制手法。
沈天长发现,摄提格出身北境蛮荒深处的不毛之地,那里的多茹毛饮血,类若野兽,甚至体内都蕴含着北境凶兽的血脉之力,极少数可以激引这血脉之力的人,虽然谈不上是正经方真修行,但也可以作为族群中的首领。
而摄提格的血脉则更加特殊,他的血脉之力可以吞噬、转化掉世间一切气机变化,也正是因此,摄提格可以毫无滞碍地将各种完全混杂甚至相互矛盾的天地灵气融入自身,从而滋养炉鼎筋骨。
摄提格某种意义上,就是先天五气俱足灵根天赋,而且完全不受天生灵根滋扰心神、伤损经络之苦。也正是因此,摄提格能够全凭自悟,创出百气流罡这种方真道前所未见的独异修行。
沈天长借摄提格磨砺自身斗战之能、试验禁制法术,但摄提格也反过来利用沈天长,不断参悟方真正法的修行诀要。如果说过去的他只是凭着本能与天赋,那受沈天长拘束禁锢的百年岁月中,才真正领会方真修行,连百气流罡都是他偶得机会学会文字才想到的名字。
后来沈天长见摄提格在自己禁束下犹能不断精进,真切被此凶性十足的狂徒所震惊,如果被他继续参悟道法,那自己所下禁制恐怕难以控制摄提格。
而且花了百年功夫,摄提格的狂性凶性也不见丝毫减弱,沈天长再有耐心也不想这样虚耗年岁,干脆发配摄提格去干苦活。
方真高人的苦活当然不是夯土搬砖,不过也可类比而言。尤其是打造修行洞府、宗门道场,在布置法阵前需要移转天地灵气、梳整地脉,而做这种事非力不可为之,但过程又枯燥乏味,短短时日内难见进益补助之功。
沈天长厌烦了门人弟子明暗角逐,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吵到他眼前,药夫子山是青衡道传承基业,沈天长虽算得上中兴祖师,可要是他一人独占仙杏树也说不过去,如此只会更加激化门内纠葛,于是起了别处另立道场、自去逍遥的想法。
为了自己未来长久安定的修行洞府,沈天长过去已经花费多年寻觅灵秀聚沃之所,终于在西境雪域群山中找到一处适合地域,只待重整地脉、凝炼生机。
沈天长炼制了十枚锁龙坎,只要在适合位置以力钉入地脉,同时不断护持地脉灵气流转成型,沈天长自己无暇去做,也不好大肆让门人弟子插手,就让摄提格来做,并且许诺事成之后,每钉成一枚锁龙坎,便回赠一枚仙杏灵果。
摄提格的确做到了,十枚锁龙坎一个不差、一个不损,花费数十年,枯守雪域群山之中,也对自己过往修行与天赋有了更深一重的领会。
当沈天长验收过初具规模的道场地脉之后,他说自己有别的事情要忙,同时将摄提格介绍给新任青衡道掌门净泉,说是希望摄提格能够指点一下青衡道晚辈后进的修行。
沈天长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比起与自己试炼法术,枯守雪域数十年,的确消磨了摄提格的凶性。沈天长这段日子中没少暗中观察沈天长,发现此人看似凶戾狂暴,但本性说不上善恶正邪,心智虽然清明,却自视丛林野兽。
摄提格在雪域群山中,除了施法苦劳,闲着没事便是与野兽奔逐,偶尔也行猎杀之举,生食血肉。但这种事只在头十年有做,往后性情也算是渐渐沉静下来。
但沈天长并不会就此轻易放过摄提格,他将掌控禁制之法交给了净泉掌门,至于当年许诺之事并未多提半句,况且彼时仙杏也未结果。
沈天长会用心机,摄提格也并非真是无知野兽,身在雪域群山多年,终于暗中摸索出突破沸血禁制之法,但并非猝然发难,而是一直暗藏实力,等待仙杏结果。
有趣的是,青衡道的净泉掌门似乎完全不了解摄提格的凶残可怕,还敢在杏坛会上将摄提格当成杀手锏一样发出,最终结果便是几近被摄提格一人灭门。
估计连沈天长都无法预料到摄提格的精进,青衡道的覆灭也是内外诸多原因导致,只不过摄提格在杏坛会上凶性大发,难免让人认定他便是覆灭青衡道的罪魁祸首。
至于和虚灵勾结合作,摄提格并不知晓对方真正用意,也不想了解对方来历与身份,只是单纯觉得,前往江都或许能够有人印证自己的修行。
然而冥煞一击摧灭近半个江都城,摄提格忽然明白自己过去空有“修为”,却无“境界”,他遁走并非畏惧霍天成能挡下灭城之威,而是领悟到自己还有精进机缘。
因此先前摄提格才去到同林村外,将夺来的十枚仙杏灵果一口气吞食炼化,并且专心领悟山中残阵的混沌气机。
在被小药儿惊动之前,摄提格已从混沌中复归清明,他一口气将方真正法次第境界全数悟彻,但也清楚明白,自己已经到了世间修行所及的尽头。
为证修行之功,摄提格来到御剑楼,一出手便让魏存神险些当初殒命。
“正剑之道,三甲子前我便领略过了。”摄提格向下俯瞰,双眸剑意凝成实质,直逼魏存神而去!
“不、这不是正剑之道!”魏存神难以置信,身体从人形凹坑中挣脱而出,满头银发乱舞,剑指高举,引动满楼剑意,欲图再次发动九霄断虹阵,全身上下竟然浮现虚化之态。
“原来你已舍弃肉身炉鼎,全身修为只以剑意维系。”摄提格这下看明白了,说道:“就你这样,还配说正剑之道?”
摄提格的话语声有如隆隆雷震,只见他缓缓抬手,御剑楼上下剑意,竟然脱离了魏存神掌控,反被摄提格引动。本已被吹散的飞灰再度回卷,这一回却是受到摄提格招引,滚滚尘浪之中,聚尘埃灰烬成剑,赫然万剑凌空。
御剑楼剑意被夺,本已根基不稳的塔楼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最终难承重负,轰然倾倒!
要知道御剑楼中还有魏正阳,以及多位负责结阵镇压邪兵的长老,他们当然感应到楼外的激战,御剑楼崩塌,邪兵窟中震荡不休,已经无法压制住邪兵暴蹿之势。
众人纷纷闪避,看见一道邪氛直冲天上,随即在空中一折方向,朝着摄提格而去。
摄提格似乎早有预感,毫不犹豫散去天上沙尘万剑,抬手一接,堪比火山爆发的冲天邪氛竟而一空,再定睛,手里握着一柄三尺多长的诡异骨刃,就像人的脊梁骨,略带弧形,手握处的柄部约莫是人的脖颈。
魏存神站在一片瓦砾间,不可置信的看着天上景象,他拜入御剑楼近三百年,邪兵之威早有见识,他十分清楚邪兵非人能御,若非以正剑之道压制,光是邪兵本身就会散发出侵害他人心神的怨念,防不胜防,极为难缠。
可邪兵出世主动飞到摄提格手中不说,他竟然还可以压制住邪兵怨念,丝毫不受影响,仅凭一人之力将怨念完全收摄住。
“看见了吗?这才叫正剑之道。”摄提格说道:“你等迂腐之辈,只懂一味强行压制,忘却正剑之道观万物俱有剑意锋芒,顺从本心为用。邪兵又如何?在我手中便是正剑,纵使手无寸铁,正剑之道不曾失却。抱着三尺废铁悟上千载,废铁终究只是废铁罢了!”
面对地上御剑楼众人惊愕面孔,摄提格看了手中邪兵一眼,然后说道:“我只出一击,你们尽力便是。”
无穷杀意从天而降,御剑楼众人当即明白眼前便是最后死关,众长老无需交谈对视,各自御剑而出,魏正阳也不顾伤势,放出半残的佩剑虹灭。魏存神更是全身剑意尽发,形骸散灭,唯存一剑,决然舍身成为九霄断虹阵之枢!
不等摄提格真正动手,远比三甲子前更强的九霄断虹阵发出令日月也为之黯淡的极致剑光,此发彼至,直欲斩魔诛邪!
高大伟岸的摄提格拎着三尺邪兵,就像提着一根鸡骨头,他只轻轻一抖,邪兵即刻合乎形体,横于身前,立阻极致剑光。
两相交击,并没有意料之中来一场大爆发,极致剑光无论怎样直击,就总是无法触及摄提格分毫,仿佛摄提格身前被邪兵破开一处玄妙隙缝,极致剑光陷入了永恒而无用的追逐之中。
摄提格反手一引,极致剑光竟是被这玄妙隙缝尽数卷入,湮灭无存,地上御剑楼众人无不惊骇惶恐,因为掌门魏存神身化剑光合众人之力,居然还动不了摄提格分毫,而魏存神所化之剑光也消散无踪,恐是以形神俱灭了。
“可惜了,御剑楼百年传承,就此”摄提格高举邪兵,隔空一挥。
“断绝!”
邪兵挥落,不见锋芒展现,却有一点白光自空中闪现,随即轰然爆开,竟是堪比冥煞当初摧灭江都城的浩大炎流,将整个飞灰原笼罩在刺眼白炽之中,将御剑楼众人一并斩灭无存。
骇世炎流过后,飞灰原出现一个横径十余里、深达百余丈的巨坑,而漫天飞灰竟是就此彻底散去,只留下清澈阳光照在劫后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