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在南仓卫停留了三天,其实他一开始并不打算在此地逗留太久,只是打算最后跟随行百姓告别,然后自己与桂青子前往江都,毕竟带着这么多人一同北上江都,对郭岱而言不过是累赘罢了。
然而有一位从江都来的人,却是让郭岱暂时停下脚步。
“你是虚灵分体?”郭岱看着眼前一名坐在扶轮藤椅上的高冠道人,借纵目蚕丛面上下观瞧。
来人赫赫有名,便是炼制出通明鉴的洞景真人,按照通报,他是代表太玄宫前来先行拜会“南天仙师”,交待后续接洽事宜。
洞景真人下身经络有损、不便于行,他座下的扶轮藤椅却是一件特殊的法器,能够托着他往来自如。手中总是捧着一面镜子,灵光内敛、难窥玄奥。就连他身上的道袍也是用名贵灵材织造而成,内中祭炼了多重禁制,有绝佳的护身守御之力。
但这些都不是紧要的,郭岱第一眼看见洞景真人,便感觉到他身上有极为熟悉的感觉,此人竟也修炼了蜕解化形,唯一不同在于,他只是修炼了功法本身,却没有炼化任何生灵的魂魄,就像是最初虚灵斩化出的郭岱分体一般。
仔细一想便明了,蜕化解形其中一项功效便是御劫保身,如果洞景真人炼化了其他生灵魂魄,那么腿足旧患便可不药而愈。虽然从本质上而言,这么做并不是真正治愈旧患,只是用别人的腿脚来取代。
以洞景真人在太玄宫和江都朝廷的地位,他都修炼了蜕解化形,显然是归附于虚灵,或者干脆就是虚灵早年间所培养的修士,安n太玄宫中。
既然连南境的无量妙音塔都是虚灵手笔,那么与竹音大师并称的洞景真人,想必也是跟虚灵有密切关联。如此一来,作为传递机要讯息的通明鉴,恐怕也跟无量妙音塔一样,在虚灵面前没有秘密可言,甚至朝廷依赖通明鉴所传播的一切讯息,都在虚灵的掌控之下,也难怪会有惨烈的江都一役。
连洞景真人都是虚灵的人手,那么如今的江都朝廷可以说是眼盲耳聋,根本不可能明白自己所面对的敌人。而郭岱也彻底明白,为何南境激战如斯,朝廷却如斯愚昧放任镇南军覆灭,看来便是由洞景真人隐瞒战况局势,令整个江都朝廷陷于无知的状况中。
“非也。”面对郭岱的疑问,洞景真人从容不迫地摇头道:“蜕解化形虽是主公所赐,但我并未深修。”
郭岱看着洞景真人,问道:“那是虚灵派你来的?”
“主公虽有调令,但陛下亦遣我调查你的身份,顺便先行会面。”洞景真人说道。
郭岱只觉得好笑,却没有笑出声,说道:“那你到底是听虚灵还是听皇帝的?”
“主公于我,有再造之恩。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洞景真人则说道:“但这些年恩情已偿,如今的我只是从心而为,因为我也想来看你。”
“你?有何贵干?”郭岱问道。
洞景真人言道:“我想知道,你到底值不值得主公的托付。”
虚灵所谋究竟是什么,郭岱其实至今都不太了解,只是单凭心术去揣测,认为虚灵跟运劫、冥煞不同,是为君临人间。但听洞景真人这番话,似乎另有玄机。
“托付?虚灵到底想要什么?”郭岱问道:“你难不成能知道?”
洞景真人言道:“你可知道劫波论?”
“听说过。凡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是为一劫,劫生天地开、劫尽天地隳,如水波起伏,世间劫劫相循。”郭岱言道:“当然了,不同传承、不同教派也有不同说法,有的会将数字说得很大。”
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劫波论,其实是罗霄宗内的一个说法,在万化归元书曾提到一些,至于具体是真是假,罗霄宗前人并未求证。实际上也无法求证,如果劫波尽头真是天地万物毁灭无存,那么能渡过劫波而存活下来的人,恐怕已是超脱此间的仙人了。
因劫波论而衍生的诸多问题,就是为何世上没有自上一劫存活下来的人?成就仙道飞升而去,是真的必须要离开这个世间吗?劫波又是因何而生?
提及劫波论的那位罗霄宗前人最终也没有找到答案,而他在万化归元书给后人留下的指点,则是认为不要过分纠结与劫波论,若世道真要崩毁无存,那便安心面对眼前世道。
郭岱对此等观点论调并不赞同,这种不得已的妥协、并自称为安心的心境,并不是郭岱魔道修行所要。如果劫波论是真,那么哪怕天地崩毁,那他郭岱也要长存下去。
而劫波论真正最有用的地方,其实不在于指引方真修士如何领悟天地造化,反而是流变成世俗教派引用的sn、救主论,以劫生劫尽之说,宣称某人是救世之主。此等狂妄之辈自古有之,甚至如今虚灵就是在将郭岱推上这种地位。
“劫波论确实为真,但一劫并无固定岁月可言。”洞景真人言道:“一劫岁月长久,要看世道生灵演化到何种程度。生灵智慧越广大,劫波越短暂。”
郭岱问道:“你的意思是,人们越聪明,离天地崩毁越接近?”
“生灵智慧非仅是聪明。”洞景真人言道:“如果非要具体解释,那便是众生知见阅历积累越多越广,这一劫则越短暂。”
郭岱冷笑道:“那这个老天爷可真够不给脸的。方真修行传承兴旺,也算会令劫波缩短吗?”
“未必,要看具体修法。”洞景真人直视郭岱说道:“但灵根修法促使天下修士相互证悟、激发智慧,的确令劫尽时刻提早到来了。”
郭岱一开始还不怎么相信洞景真人说的这些话,但当他听见灵根修法的广为传播,会导致末劫提早,不由得想起传遍玄黄洲失魂瘟,世上可没有哪一种疫病能够一夜之间传遍五境州府。而郭岱御使洞烛明灯也隐约有感,失魂瘟起因也许是跟黄泉轮回有关。
可仔细想想失魂瘟爆发的时间,约莫就是在彩云国战后、自己去往癸阴泉秘境那一阵,偏偏癸阴泉又是黄泉鬼门关之一。
“郭岱,不要自责,打开癸阴泉秘境的人不是你。”宫九素明白郭岱的心思,暗中出言提醒道。
郭岱回应道:“这种事还有差别吗?光是打开癸阴泉门户哪里够,如果洞景真人所言为真,我让灵根修法大行于世,就是在让如今世道不断向末日狂奔。”
宫九素则说道:“可传授蕴灵诀的人是霍天成,而主人也曾指点你灵根修法。”
郭岱没有回应宫九素的话,而是对洞景真人说道:“要照你这么说,倒是我让世道覆灭了?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提前杀了我?”
洞景真人摇头道:“非也,如今即便真的将你杀死,也改变不了事态。而你是主公所需要的完美炉鼎,只有你活着、好好活着,主公才能让世道延续下去。”
郭岱问道:“虚灵还有这等本事?怎么他不跟我说?”
洞景真人言道:“如今所谓的失魂瘟,其根源在于黄泉轮回固涩不动,当这一世代的生灵断绝之后,世间将再起劫波。然而主公所创蜕化解形,真正用意乃是炼度亿兆魂灵,以此另开轮回,重续世道、护其不坠。”
郭岱听见这话恍然大悟,同样是鬼道修法、炼化魂魄,御魂就是十分彻底将他人魂魄彻底夺为己用,视若补养自身修为法力的丹药一般。而蜕化解形虽然也脱胎于御魂,但其衍变曲折,所追求乃是魂魄寄身共存的境界。
举个不恰当的说法,修炼蜕化解形之人,就像是将自我的性命根本藏在一颗包菜内中,外面层层包裹的菜叶就是其他人的魂魄。他人以力斩灭一条性命,就是用外层的菜叶来替命受死,而修炼者本人并不是将其他人的魂魄彻底抹灭吞噬。
其实郭岱一直不理解,既然明明有鬼道邪术可以直接吞噬神魂体魄滋养自身,为何虚灵还是要创出这么别扭的蜕化解形?是单纯真的为了依赖这些神魂中的知见阅历与心智思考吗?千年岁月,虚灵已经积累了多少神魂?
同样的作为,在失魂瘟之前,虚灵的作为都是难以解释、且用意不明的,如今被洞景真人点明,郭岱才完全领会。如果真的黄泉轮回就此中断,那么虚灵自身、以及他传授蜕化解形之人,将拥有足可维系人间未来繁衍存续所要的神魂。从此,虚灵将彻底成为这世间的主人。
“不,这还不够。”郭岱察觉到这其中的一丝破绽:“如果劫波论是真,那么未来崩毁的不仅是轮回,还有这一切天地万物。虚灵想要护其不灭,难道他连整个天地也能支撑住吗?”
“金阙云宫。”洞景真人答道。
“什么?”郭岱不解。
“金阙云宫内中自成天地,将是劫波过后,主公所摄亿兆神魂重新栖留演化的新天地。”洞景真人说道:“与如今这片天地世界不同,金阙云宫中的天地乃是法自然之道开辟而成,无有劫波起伏。”
郭岱忽然想起,关函谷曾言此世没有飞升成仙,但的确有仙人的说法。仙灵九宝就是仙道不虚的明证,洞烛明灯妙用郭岱早有领略,金阙云宫既然同列九宝之一,那么他内中所藏天地能够周行不殆,倒也不足为奇。
“难怪之前虚灵要大张旗鼓进攻江都,原来那是试探?”郭岱问道:“他想要了解,金阙云宫在皇帝手中,到底还有几分妙用?”
“这也是想法之一。”洞景真人倒是坦率:“主公请冥煞出手,也是为了抚靖四柱中其他三位。”
洞景真人能说这番话,看来他对始族的了解相当深入,完全可以说是虚灵的心腹了。
郭岱说道:“这么说来,只要修炼了蜕化解形,都算是虚灵所挑选,能够活着避过灭世劫波,降临未来新天地之人了?我要是没猜错,炼化魂魄越多的人,未来地位将会越高。而你却未曾炼化任何生灵魂魄,是觉得自己在虚灵心目中地位足够高?”
“若能亲眼见证灭世劫波,将是我未来修行进境机缘。”洞景真人平日语气平静安稳,也许因为半身不遂的关系略微有些气弱,但在说这句话时,郭岱能够感受到极为强烈的热情,在这具行将冰冷的身躯中迸发出来。
郭岱忽然明白,为何虚灵能够这么信任洞景真人,甚至他没有深入修炼蜕化解形,都能将其安排到江都朝廷最核心要害的位置。洞景真人之心性,已经失常乖违到了极致,看似如古井无波,实则是对整个世道存亡的淡然,如果让世上所有人死在面前能让他有所进境,估计他也会毫无犹豫地去做。
偏生这样的人,在郭岱所知中,是对炼器之道钻研极深,专心灵材效用书册的编撰,在打造蹑云飞槎的过程中,无论是与澈闻真人还是其他太玄宫修士,都能毫无架子地平和交流,没有半点藏私地将自我创见传授于人。
按理来说,洞景真人是太玄宫中不少修士的好前辈、好师长,而他却怀着对世道崩毁的希冀,来认认真真地对待眼前人事物,这已是彻头彻尾的魔道修行。因为在洞景真人眼中,世间万象俱是虚幻,所见所遇皆是本心映射,他只是在单纯的等待灭世劫波的到来罢了。
魔根深重如斯,洞景真人已经是不能回头,也不必回头了。虚灵也许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对洞景真人无比信任。虚灵与洞景真人的关系,与其说是上下从属,倒不如说是真正的知心相交。
郭岱不禁感慨,如今整个玄黄洲都只是虚灵掌上玩物罢了,江都朝廷根本不知道洞景真人这等魔道修士的本来面目,也难怪崇明君还留下破邪真眼这等后手。可如今想来,蜕化解形到底是祸世邪祟,还是渡世宝筏,都已然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