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逼人气机,郭岱看向太子殿下说道:“既然是殿下亲自登门,山人也不宜坐观苦弱。太子殿下且登舆回转,山人自会随行。”
太子连忙说道:“岂敢让仙师随行?这云龙舆正合仙师法驾。”
郭岱看了看那云龙舆一眼,说道:“殿下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吗?”
太子一阵语滞,自知失言,不等他弥补,郭岱则说道:“山人不喜吵杂,太子殿下自行回转潜邸,等殿下到了,山人自然也到了。”
说完,郭岱身形缓缓消散,宅院大门也自行阖上。
“这”太子目睹这个情形,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毕竟在他印象中,将自己搭乘的云龙舆让与他人,一直是彰显天家礼遇恩待的作为,而这南天仙师却好像不太乐意,似乎还觉得云龙舆不干净。
竹叶青连忙上前暗语道:“殿下,世上高人喜怒难测,这南天仙师自矜高洁,也许是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乘坐云龙舆,显得他攀附天家、有损风骨。殿下莫要担忧,高人脾性一贯如此,但大多说一不二,等殿下回府,这南天仙师自会再度现身。”
“好、好。”太子殿下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他没料到这南天仙师脾气之古怪,与自己过去所见方真高人截然不同,几乎无法沟通。
郭岱当然能够听见竹叶青所说的话,心里暗暗叹气。原本以为皇帝夏正晓已经够软弱的了,没想到他的太子夏顷更加无能,他身边的修士参赞进言,根本不是为了太子殿下能够有所长进,完全就是献媚之语。
方真高人超凡脱俗,不祸乱红尘便是与人为善了,当今时局能有这么多方真修士汇聚江都,甚至成为朝廷皇室的供奉护法,本就是时势机缘所致。并不能简单说是当今皇室就能随意指使这么多方真修士了,而是彼此所求所愿正好一致,皇室需要方真修士拱卫保护,众多修士也需要借助朝廷收集罗方真灵材与种种便利,因此两者才能共处无伤。
甚至如今的太玄宫和妖祸之前的皇都太玄宫,也是大为不同的。过去的太玄宫根本不会像如今这般大举干涉朝政,具体原因郭岱虽然不能确定,但想必跟罗霄宗有关。
正朔朝太祖与罗霄宗缔约,罗霄宗看似要受不干涉正朔朝堂的限制,可反过来,其他方真门派也无法干涉正朔朝。而罗霄宗在正朔一朝两三百年间兴盛无比、高人精英辈出,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郭岱也说不清。
但一场中境妖祸,就让原本许多或明或暗的规矩约定都被打破了。各门各派纷纷涉世、踏足朝堂,更是牵扯进嗣位党争之中,搅得江都城内暗流涌动。
这里面也许有虚灵的推波助澜,但恐怕更多还是方真修士自己的谋图权欲。当年罗霄宗还在时,或可能压制这些宗门传承,如今罗霄宗门人散落各地,为应对妖祸而暂时蛰伏,自然不能掌控方真道的局势。
而郭岱本人倒没有什么权欲之念,他向来孤家寡人一个,就算给他君临天下的地位,有跟没有差别也不是太大。如果他愿意彻底跟虚灵勾结,双方完全可以操控众生生前死后一切,打造出一个无人能解的神道天下。
只可惜,匹夫尚且不可夺志,境界如郭岱,怎么可能会顺从于虚灵?昨夜与皇帝夏正晓的最后一番话,其实就是向藏于暗处的虚灵耳目所说,只有一个心性彻底沉沦的郭岱,才能让虚灵安心。
一大早便有这么多江都公卿派使节到来,还有太子殿下亲自拜访求见,说明虚灵这一次是真的信任郭岱了,忍不住郭岱的拖延,主动将消息放出,让这些人堵在郭岱院门外,等同逼郭岱继续推动进程。
太子府邸不在皇宫禁城之中,论规制倒像是寻常王府,在外人看来,多少显得这位太子不受皇帝亲近,毕竟夏顷并非如今皇后楚娥英所生。而且昨夜听夏正晓所言,夏顷出生之后,他仍然在外放荡,可见当时婚约结亲的对象,并非夏正晓所慕之人。
但郭岱隐约看得出来,夏正晓其实并不希望夏顷卷入这宫中纷争,他的身份本来就尴尬,太子之位又让人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死不复的下场。皇帝陛下本人若稍稍显露出厌弃之意,或许更能保全夏顷,至少能保住性命。
也许直到现在,夏正晓还是不知道该选择何人继承大统,不过这种事在郭岱眼中,其实选谁都一样。若劫波来临,万物化为乌有,谁当皇帝还有差别吗?而无论龙椅上坐着谁,对郭岱解破未来难关无半点助益,充其量玉鸿公主可能好相处一些罢了。
“好相处?”郭岱都不禁自问道:“我会是好相处的人吗?”
“不好,你这个人,非常难相处。”宫九素毫不犹豫地答道:“人家太子殿下示好,你直接关门,哪里有这种道理?”
“他那是示好吗?无非是有求而来。”郭岱驳斥道。
“若非有求而来,谁会无端示好?”宫九素答道:“你只见自己本心,却看不见他人本心,自然觉得处处魔障。”
“你是想说,我的魔道修行终究还是有漏有缺吗?”郭岱问道。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宫九素说道:“如果魔道修行真是那么便捷,为何世上魔道修士寥寥无几?我是想提醒你,你的修行成就全都源于魔道修行的心性,而你的心性将会决定你有何种作为。你可以在你的灵台造化中任意妄为,但这个世间却不是你的灵台造化,若你一意造就无边孽业,那就是彻头彻尾的魔头了。”
“不用你说,我已经是许多人心目中的魔头。”郭岱说道。
“你能认清这点,难能可贵。”宫九素说道:“你可知为何世上魔道修士这么少吗?那是因为入魔者不知自己困陷魔障之中,一意孤行、放纵魔性,为贯彻自己信念,将一切反对者、质疑者全数灭绝,将祸害延烧到极致,最终毁人自毁。”
“我昨夜与夏正晓所说那番话,不是违心之言。”郭岱言道:“如今这个世间,让我不得安宁。”
“快了,你很快就能得到安宁了。”宫九素劝慰道。
当太子坐着云龙舆回到府门外,郭岱便悄然现身,来无影去无踪,连那竹叶青都察觉不到郭岱一路跟随,吓得差点要动手。
“看来殿下为了保住世子性命,没少请高人施法。”郭岱还没进入太子府邸,就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药香味。
郭岱治愈失魂瘟,只能救治生机尚存的婴儿,如果婴儿生机竭尽,那么郭岱就算有回天之功也全然乏术。寻常人家的婴孩若是得了失魂瘟,就只能盼着尽快找到郭岱救治,因为魂魄未合,婴儿的精纯生机不能自如发动,很快就会夭折。
但如果是生在富贵人家,花钱仔细照顾料理,便可以尽量延续婴儿的生机,更别说是太子世子的出身,足可以请来各路方真修士,以法术保住世子生机不绝。
其实之前就已经有不少江都的达官贵人将身患失魂瘟的婴儿送来,只要不出太大意外,送到郭岱面前的婴儿基本都能治愈。太子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显然是关乎皇室态度,只能等郭岱来到江都才上门拜请。
“江都太玄宫众高人对失魂瘟皆束手无策,还请仙师妙手回春,救救吾儿。”太子在郭岱一旁揖拜道。
郭岱问道:“世子是殿下嫡长吗?”
太子先是一愣,然后承认道:“是的。”
“也就是说,若将来殿下继承大统,世子便是未来东宫太子咯?”郭岱问道。
“这”太子当然不敢轻易对答,无论怎么说都容易被人抓住错处,毕竟当今皇帝陛下还好好活着呢。
其实太子夏顷也有别的姬妾,庶出子倒是有好几个,而父皇为他选定的太子妃过去迟迟没有子嗣,不久前才生下嫡长子。
而就像父皇看不上其他几位皇弟一样,夏顷对自己那几个庶出子也没多少好感,年纪轻轻就学得一副纨绔浮夸,实在不堪调教。如今嫡长子出生,夏顷当然倾注所有冀望于此。
如果没有意外,未来父皇驾崩,自己登基御极,嫡长子确实该立为太子。可是如今父皇春秋正盛,修为不俗,自己能不能熬到那时候还很难说,毕竟这些日子他也觉得时常乏力气虚,偶尔还容易昏睡,朝会上屡屡犯困,差点被父皇呵斥。
“殿下情志颓丧,恐伤腑脏。”郭岱提醒道。
郭岱当然能看出太子的状况,若是换做别的高明医者,或许只是看出太子殿下有些萎靡虚弱,但他实际上是被人施了某种攫取精气的法术。
太子苦笑着点了点头,府门内中香风浮动,一名宫装女眷身形翩跹、步履摇曳地走近,向太子行礼道:“殿下,御医说了,您近日莫要出门,易受风寒。”
太子一见这女子,立刻来了兴致,原本羸弱的气息立刻勃旺起来,向她介绍起郭岱:“三娘,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南天仙师,请他出山,当然要我亲自拜请,你快向仙师行礼。”
被唤作三娘的女子向郭岱深深一礼,她所着宫装露出颈下一大片雪白肌肤,衬出半双烘香暖玉,伴随身姿体态隐隐晃动,端的是稀世尤物。
“媚术?”郭岱心中冷笑,这位三娘居然朝自己施展出这等粗浅伎俩,他看也不看,直接一拂袖,转身迈入太子府邸。
三娘原本脸上带着艳丽笑容,但郭岱一拂袖,无形法力倒卷反噬,令她炉鼎一阵气机紊乱,错目一瞬就留下了轻伤。要不是三娘根基尚可,早就倒下吐血了。
“三娘,你可试探错对象了。”竹叶青察觉到郭岱举动,暗中传音于三娘道:“这个南天仙师根本不是你我能对付的,起码要整个九张机一起上。”
三娘一边陪着太子走入府中,一边也暗语回道:“谁要跟你们这些臭男人拼死拼活的?我看着南天仙师也是个不通情意的木头脑袋,唉真是无趣。”
竹叶青目送着太子离开,暗暗摇头,不再多说。
郭岱进入太子府邸,立刻就有人安排前去世子养病的静园,此处布下了重重法阵,如果未得许可,真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连内外气息都是经过法阵摒除病邪风寒。
有太子殿下的安排,郭岱当然轻易进入,而他也发现周围有不少方真修士出没,其中部分应该是太玄宫中擅长医道调治之人,但还有一些修行根基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更像是监视着内外状况。
郭岱一出现,就被这些修士的目光紧紧注视着,郭岱也视若无物,径直来到世子屋中,此地除了少数修士,连太子殿下本人都不能随意靠近,以免病气侵害。
但就郭岱所知,患有失魂瘟的婴儿,其实不太容易被风邪外气所染,因为魂魄未合、炉鼎生机未发,外邪气息过而不染。反倒是被郭岱施法还魂后的婴儿,才该更小心留意,以免沾染病气。
郭岱刚要进屋,忽然感应到太子府邸外一股玄妙法力如潮澜涌进,居然让静园周围法阵出现自行散离之兆。
“道师霍天成驾到!”一道洪亮嗓音带着无可阻挡的穿透力,贯穿太子府邸重重院落,直达深处静园。原本周围暗中监视着郭岱的修士也纷纷一惊,有的人负责稳固法阵,有的人连忙动身前去查探情况。
“南天仙师且慢!”这时一旁太玄宫修士也连忙阻止,说道:“霍道师既然来了,仙师不如稍待片刻。”
郭岱自然不会强求,可他也没料到,霍天成居然会在这个关头现身,真不知自己与他相见,会是一副怎样的场面?
“好啊,山人也想一观霍道师风采,不知这位在江都一役力挽狂澜的人物,到底有何不凡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