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化散的一缕气机好似随着海风一路西去,与天地同息,穿过无数人烟,跨过万里山海,来到破败已久的中境。
看见着荒废颓败的大地,天地间竟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这声叹息不是凡人能够听见的,与天地同息者,自然与天地共情。
这一缕气机一路飘飞,来到一片山岭之间。若自天上俯瞰,就会发现这一片山岭重峦叠嶂、暗成阵式。别说凡人根本不可能靠近,就算方真修士进入其中,也被阵式移转方位,不知不觉走出山岭,从而无法深入。
这一片山岭最初被称为尚秀山,此地曾有一个名为尚秀山庄的方真宗门,但在中境妖祸爆发前数十年便已断了传承、没了消息,尚秀山也从此禁绝外人往来。
自古以来方真宗门兴衰起伏无数,有的宗门传承不过几代就衰落,有的可能草创之初就中道夭折,总之尚秀山庄的断绝,在方真道中并未兴起什么风浪。
后来虽然也有江湖散修想来尚秀山碰碰运气,看是否能找到尚秀山庄前人留在山中的奇珍异宝。但可惜都无法深入尚秀山,只得打消此等念头,渐渐就成为一处无人踏足的荒山野岭。
也许玄黄方真道无法想象,就在这个地方,正法七真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战斗,宇文九锡主动以己身为饵,诱重玄老祖单独会谈,沈天长、伽蓝尊者、青照子、文风侯、顾瑾等五人各据山头,悍然对重玄老祖发动围攻。
这一场战斗其实不能说是何等惊天动地、威势骇人,因为这场围攻必须保密,若是让重玄老祖拼死发出警讯、告知罗霄宗,那么玄黄方真道必然大乱。届时无论围攻成败与否,参与围攻的六人都将承受罗霄宗倾尽一切的报复。
参与尚秀山围攻的六人,哪个不是一方传承的祖师,就是倍受世人景仰的尊长?伽蓝尊者是西境佛光刹那城的首座沈天长是青衡道中兴祖师宇文九锡是玄幽王庭的主人,收拢大量前朝遗民,是北境一方雄主。
文风侯除了自身修为高超,更是当世鸿儒,落笔文章堪为玄黄士人之垂范顾瑾号称天下女修第一人,座下有无数王公贵族的女眷聆训而青照子则遍览天下方真修行,集萃百家之精,乃受昔日江湖散修共尊。
这六人自己的确是不怕罗霄宗报复,可与他们自己有缘法关联的门人弟子、亲朋好友,可就抵挡不住罗霄宗了。罗霄震怒,玄黄五境将流血千里、伏尸百万,这是当时六人俱有之共识,所以围杀重玄老祖一事,必须密不透风。
因此在围杀之前,他们六人便在尚秀山内外做好一切准备文风侯秉笔书乾坤,沈天长开炉炼异毒,伽蓝尊者藏经石洞,宇文九锡摆阵云巅,青照子移山转石,顾瑾御风引水。更重要的是,他们六人合力遮蔽天机、蒙蔽气数,连重玄老祖都推演不出分毫。
因为当年正朔朝立国之初,重玄老祖曾和宇文九锡对弈三年,将其绊在北境,令前朝宇文氏败亡。所以宇文九锡与老祖约定,来日若正朔朝国祚不稳,他也会找老祖对弈一局。
高人邀约,可不是口头上说说,而是彼此发愿受承,是不可违逆的誓愿。宇文九锡既然邀请重玄老祖到尚秀山对弈,老祖也不可违背,否则就是自损修行。而且这也是偿还当年拖延之举,重玄老祖无有愧疚地坦然赴约。
其实当时重玄老祖也觉得稀奇,这一份邀约代表了宇文九锡认为正朔朝国祚不稳。但身为罗霄宗太上长老,重玄老祖当时并未看出正朔朝有何凶危来临,虽有乱源,但若革制有当,远不止于要亡国。
所以重玄老祖对这次会面,并非全无防备。但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这次不仅仅是宇文九锡要报复自己,而是正法七真其余六人围攻自己一个!
而且为了保证成功,在重玄老祖与宇文九锡对弈间,他们就已经开始暗中施加各种毒物。但无论是指尖棋子,还是案上香茗,或是一旁炉中熏香,乃至于外界泉流草木,本身单独一项都是无毒无伤,而且能够充分滋养形神。
沈天长作为青衡道中兴之祖,他将炼丹的功夫,放在用毒炼毒的上,将一切物性灵效的君臣佐使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连眼见之色、耳闻之声、鼻嗅之香、舌尝之味、身觉之触、意动之发,全都是有“毒”的。
当重玄老祖察觉到一丝异常之际,斗法瞬间开始。围攻的六人没有任何解释,尚秀山方圆二十余里,立刻变成一处彻底与外界隔绝的孤立地界。
下一个瞬间所开始的,便是延续足足一百天的法术攻势,一波接过一波,没有一丝停歇与错乱,就是不让重玄老祖有任何喘息的时机。
当世六位绝顶高人合力联手,他们所施展的法术已经没有一丝花哨与额外耗费,甚至不能以凡夫耳目来窥察,一切光影已经完全湮灭,所有声息直逼元神而入,本已五内若焚的重玄老祖,肉身炉鼎几乎要彻底被炼成灰烬。
但即便到了这种境地,重玄老祖也无半分惊惧恼恨,心境之清明宁息达到前所有未的程度,以存无守有之功,将逼袭而来的所有法术攻势,一一化解于无形。
百日行功,也是百日斗法,重玄老祖根基之深厚,令围攻的六人十分惊骇。不过好在这百日斗法,其实也是拖延之计,为的便是让整座尚秀山变成恒定不变的法阵。
这座法阵会自然凝炼天地灵气,化为这绵延不休的法术攻势,牢牢镇压住重玄老祖的形神。
从一开始围攻六人就已经有所预料,万一以他们的法力神通尚不能尽快诛杀重玄老祖,那么就要考虑如何将老祖彻底禁锢封印。至少这个封印,要能拖到他们通天大计成功,待得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重玄老祖就算破封而出也无能改变大局。
围攻六人在经过反复推演后,布下的这个轮转生灭大阵,就算不能尽快将重玄老祖诛杀,也可以将其镇压封印。并且不断消磨他的道法玄功,花上个一百年、两百年,一样可以将他彻底消灭。
轮转生灭大阵发动,尚秀山便多出了一座山峰,那在那座山峰之下,就是被法阵封印镇压的重玄老祖。
在轮转生灭大阵之外,围攻六人合力移山拔峰,又布下重重阵式,彻底杜绝外来之人能可深入尚秀山,更不用说潜藏的众多禁制。
这一场围攻,除却正法七真外,再无他人知晓,就连他们各自宗门传承或亲眷子弟,都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百日光景,对正法七真而言,就是一场寻常不过的闭关罢了,有多少罗霄宗门人几十年都未必能见得了重玄老祖一面。
但围攻的六人或许怎样都想不到,重玄老祖在这样的境况下,修行境界居然还能有所精进。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息、每一个瞬间,重玄老祖都在承受源源不绝的法术攻势或许说法术已经不准确,轮转生灭大阵所发动的,已经是天地造化一切可能演化之变。
连重玄老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围攻自己的六人,联手推演而出的法阵,已经超出了自己过去所能达到的程度。于是重玄老祖沉下心思,以一甲子存无守有之功,将轮转生灭大阵的演化变幻,全部参悟透彻。
当轮转生灭大阵被重玄老祖完全悟透后,他的罗霄真形图也得以精进,并且仿效轮转生灭大阵、融汇自身对罗霄宗三道传承的修悟心印,创出九宫太素图。
九宫太素图成就一刻,轮转生灭大阵出现一丝破绽,重玄老祖抓准机会,将自我神气与九宫太素图一并送出这六十年功夫,足够让重玄老祖想清楚这场围攻的一切前因后果,但为安全起见,他没有选择立刻脱身而出。
“但恐怕连你也想不到,围攻你的六人,居然会在通天大计中殒落。”
在重玄老祖的元神心境中,关函谷对他说道。
“仙长。”重玄老祖在元神心境中的形容就是一名长须道人,他对关函谷说道:“你觉得他们六人、以及当初皇都太玄宫的一众修士都殒落了吗?”
“你觉得他们没死?”关函谷点了点头说道:“确实,自从异空黑漩出现后,皇都就被黑霾笼罩,无法窥感内中一丝情形。或许对于内中之人而言,时空都在异空黑漩出现后的那个瞬间停滞了。”
“这只是贫道的猜测。”重玄老祖说道。
“可那又如何呢?”关函谷说道:“他们要是真的还活着,你们依旧是敌非友。他们所欲求证,就不是你的这一套,他们要独私之超脱,不要你的广化众生。”
重玄老祖则说道:“贫道认为,二者本就并行不悖。仙道贵生,广化众生就是为众生得享仙缘。贫道承认,此行漫漫,千年万年难见其果,但既然愿心已起,去做便是。修行修行,修于行止。”
“你这是剥夺众生选择愚昧的权力。”关函谷说道。
“众生真的愚昧吗?”重玄老祖反问道。
关函谷笑了笑,问道:“你应该知道,这个世间本就是一场大梦,广化众生又有什么意义?”
“无需什么意义。”重玄老祖轻轻摇头,答道:“为愿心而行,成败得失不起波澜,观天道恒常,如是而已。”
“看来你又有精进了。”关函谷言道。
“此番历劫,多得仙长护法。”重玄老祖致谢道。
关函谷摇头道:“你不用谢我,我此番也是为见识一番罢了。若说历劫,往后劫难更多,你擅自珍重。”
“恭送仙长。”重玄老祖深深揖拜,再起来时,关函谷的形容已不存元神心境之中。
郭岱再起来时,关函谷已经不在,但他留下的那一句仙家妙语,却在郭岱元神中化作一道心印,似乎成了某种指引。
关函谷的离去,让郭岱真正感觉此刻自己就是孤身一人了,再也没有任何后援与臂助,成事与否,只看郭岱自己了。
站在水上任由海风拂面,郭岱良久不语,直到东边天色渐渐放出光明,有一道人影从西边而来。
来者是郭岱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虽然有些修为,但说不上高超,还要御使法器劈波斩浪,却被郭岱的法力挡在远处。
“你是虚灵?”郭岱感应一丝熟悉,问道:“你怎么用这副形容来见我?而且还是要在这种场合?”
虚灵此刻形容就是一名脸色苍白的瘦削青年,好像长年不见天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衣袍,受风一吹,显现出纤瘦的身形。
“该是我问你,你在此地做什么?”虚灵看了看一旁飘在水面上的王驰云。
郭岱说道:“王驰云想追求更大的神通法力,我略施一些手段其实就跟你创造分体相似。”
虚灵沉默不语,郭岱说道:“你这段日子是不是太着急了?让洞景真人成天催我,现在又在我面前现身,就这么想要我的肉身吗?”
“你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虚灵死死盯着郭岱问道。
“你这说的没头没脑的,我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郭岱嗤笑道,但心里却十分明白,虚灵连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形容都不再是血斋老人,足可以说明他此前遭遇的变数。
“我打算让计划延迟。”虚灵说道:“你的肉身我暂时不需要。”
“哦?”郭岱随即冷哼一声,直言道:“那是你自己的事,霍天成我还是会杀的。”
“你能保证一定可以杀死霍天成吗?”虚灵问道。
郭岱转过身去,说道:“这种事我哪里能够保证?”
“如果你死了,肉身炉鼎我要拿走。”虚灵直言道。
“方才说不要的是你,现在说要的也是你。”郭岱问道:“难道你就是这么变幻无常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