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谷上空,风波已定,但见九龙盘空、玄鸟腾翔,一派龙凤景象,隐约有无数图篆交相辉映。
凡是天生异种,皆是某种气机的显形具象,可大多数天生异种自洪荒以来难启灵智,在茫茫玄黄中重归天地,反而不为人所知。
但自人道大开以来,文明道统鼎立,世上便有人道文气,由此便有此龙图凤篆应运而生。
若要深究其理,无论是九龙之图、还是彩羽玄鸟,都不是单纯的生灵,他们应机而现、随运而去,若不能融摄玄理,则无法将其留驻世间。
宇文九锡能够养成玄鸟,可不是靠喂养什么天材地宝、灵丹妙药,而是感通天地文脉气路,其中修行根基,乃是宇文氏自久远前便留下的秘法传承,可以说宇文九锡亦是身怀大气运之人。
奈何重玄老祖境界更深,他拜入罗霄宗后,入手修行的正是《玉皇符箓册》,在堪破先天迷识关后,俯仰天地、观察万物之纹,领悟龙图万境的真意。因而重玄老祖的元神真形,便是九龙之图,可以说九宫太素图亦是九龙图的化变。
可以说重玄老祖在获得龙图万境的成就后,他本人就相当于是变成了天生异种,只不过这个天生异种从外表看来,跟世人并无差别,是世间的“人瑞”。
玄鸟虽有灵,却不及龙图万境大包天地,宇文九锡如今身在尘埃,被大法力死死镇住形神、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养成的玄鸟被重玄老祖化入自己真形图中。
龙凤归于一图,重玄老祖缓缓收敛法力,足蹈云光负手而降,落到宇文九锡身前不远,抚须说道:“修行之人若有纷争,宜先论明因果缘法,若不可解则演法相较,免杀生之劫,这是我罗霄宗的规矩,为天下同道计,亦望众人循行。非为宗门声威,不过是贵生养命之道。如今高下已定,宇文道友可服气了?”
到了长生驻世这等境界,没有高人是简单为了心中愤恨不平而斗,更没有分出生死的必要。只是要践行其中仙道贵生的人终究是少数,而且世事无常,谁也不敢轻易说能看透对方,又难免推己及人,自然纷争仇恨不绝。
也就是重玄老祖这般,不论神通法力又多么深广,仅凭境界彻底压倒对方,而且也没有穷追不舍的逼杀,凡事留有余地,或许这便是他能有今日成就的原因。
若真要以凡人恩仇目光论,当年围杀自己的六人,其实完全都有报复回去的理由。若是重玄老祖要杀人,甚至不必他亲自动手,宫九素都会替他料理。害及师门尊长之仇,若不能善解缘法,可不是简单一句放下仇恨就能放过的。不立身垂范,未来还怎么点化弟子传人?
所以当年围杀的六人中,宫九素率先收服了青照子与顾瑾,让他们出力协助。文风侯则彻底被挫败,如今算是退隐不出,再也不过问方真道之事。剩下的沈天长与伽蓝尊者自顾不暇,也算是略作教训。
唯有宇文九锡,只有重玄老祖亲自出面才好,不过若换做是宫九素前来,没有九龙之图这样的修为,估计会将宇文九锡当场斩落,不会像重玄老祖这样宽赦。
“重玄老祖,你可听说过被逼献力的长生修士吗?”宇文九锡说了这么一句。
重玄老祖默然一阵,然后摇头道:“自古以来未曾有过。修行境界如你我,无不是一切行止用意发乎本心,不受七情六欲所牵。”
“那你还问什么?”宇文九锡说道:“宇文氏灭国失朝,我并无恨意,但我就是不能认同你与罗霄宗插手其中。如今天下尽归正朔,你还要让我去抵挡灭世之祸?我怎么可能悖逆本心所愿?正如同我当年不会去挽救行将败亡的宇文氏,今日也不可能去救正朔朝。”
“正朔朝并非众生。”重玄老祖言道:“你应该很清楚,若世道倾颓,什么朝代家国都是虚言。”
“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何必扶植正朔朝呢?如此岂非自欺欺人?”宇文九锡说道:“重玄老祖,你不必劝了。你要么就此将我斩杀,要么与我在此纠缠下去,反正我无论如何不会去帮你。若真灭世,我无悲无喜,这一切不过造化流变,我早已看透,是你看得太重了。”
“既如此,宇文道友何必对罗霄宗涉世之举耿耿于怀?”重玄老祖问道。
“我不认可你要天下众生顺从你的愿心。”宇文九锡说道:“众生恶业,众生自受。如今灭世之祸,若是世人造就,那便自食其果。若是天意,那便自行因应……哦,我看出来了,重玄老祖,你知晓这灭世之祸的由来,对吧?”
宇文九锡能有如今修为境界,绝不可能是无知凡夫,他见重玄老祖如此迫切地劝解自己,立刻想明白了许多事。
重玄老祖面无表情,似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宇文九锡笑道:“果不其然!我原本还只是有些感慨,世道将倾,不若就此遁入定境不问世事,现在看来,我估计还要幸灾乐祸一番。重玄老祖,我劝你赶紧离开,跟我在此说这些无用的话,改变不了灭世之祸的降临。如今夜空失月,对方能耐有多大,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两人斗法对峙实际不止一日,当然也发现夜空失月的景象,重玄老祖猜测到这是冥煞神通所致,会有怎样后果如今一时还看不清楚,但也明白冥煞已经开始他的灭世之举了。
重玄老祖深深看了宇文九锡一眼,随后并指如剑,天空中金色雷电交织成网,分明就是罗霄宗法术金天玄雷。在重玄老祖施展下,真正达到字面所述那般,漫天金雷轰鸣不止。
宇文九锡无声发笑,他心知已经走到最后一步,彻底放弃一切抵御之功,等待雷霆落下。
但这种僵持只持续了十余息,重玄老祖放下手,漫天金雷转瞬消散,重玄老祖本人一语不发,往南飞遁而去,只留下一个死门关前走过的宇文九锡。
……
“师尊没有杀宇文九锡吗?”玉皇顶悟道岩之前,宫九素对重玄老祖询问道。
重玄老祖说道:“已经没必要了,那一刻为师看透了他,既然他不肯帮忙,为师不想沾染这份杀业,由他去吧。”
“经此一番挫败,宇文九锡应该就会乖乖呆在北境不现身了。”宫九素想了想,说道:“如今西境状况也大致平定了,沈天长终究技高一筹,商角羽已经逃往陀罗帮寻求庇护,寅成公也保下他了。随之一同的还有一名叫做渔藏机的女修,亦有长生修为。”
“当年正法七真当中,除了为师,便要数沈天长了。”重玄老祖言道:“此人天资才华出众非常,但欲求亦广,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我?弟子不必出手了。”宫九素笑道:“沈天长自以为是,追到陀罗帮的地盘上,不知道如今陀罗帮已经被虎庙街所掌控。沈天长迎头撞上含光王,二人斗了一场,沈天长居然占不得半点上风。”
“哦?我听说如今沈天长已经是万寿枝、千秋索在手,居然还胜不过含光王?”重玄老祖有些惊疑。
宫九素面露得意之色,说道:“其实我早就料到沈天长会这么做,所以提前与含光王商量。世间生灵种种法力,面对沈天长千秋万寿在握,未必能有胜算,唯独尽舍血肉生机的含光王可浑然无惧。”
“为师猜测,含光王应该是驱役亡者骨骸以斗法,无数亡灵怨念不受生机法力所动,沈天长疲于应对,只能黯然离开?”重玄老祖说道。
“师尊神机妙算,正是如此。”宫九素答道。
“非我妙算,而是所料所知如此。”重玄老祖说道。
宫九素则说道:“师尊已将至万法归宗的境界,神机妙算也当得起。”
重玄老祖叹气道:“万法归宗又如何?此次玄幽王庭一行,成就龙图凤篆圆满,本想着能否超拔形神,施展出诛邪之法,却发现依旧困难。莫非真要成就仙道方可?”
宫九素问道:“师尊欲飞升离去吗?”
“我愿心未足,断然不可能就此飞升,如此飞升也不得真超脱。”重玄老祖说道:“但若真的要以飞升换取诛邪之法完全之功,那……为师或许只有一次机会。”
宫九素不免担忧,说道:“师尊是打算……在飞升一刻尽化仙家法力,如兵解自斩发出诛邪之法?”
重玄老祖并无悲痛之色,反而一脸淡然寻常,问道:“还是说你有更好的方法?我见你对此诛邪之法所悟也不比为师差多少了。”
宫九素回身看着光可鉴人的悟道岩,这里是罗霄宗掌门独属的清修之地。悟道岩上面无书无字,抬眼运神所见唯有自我身心。其中也有部分历代掌门领悟的修行心得,但并不成体系传承,只是一些个人思见。
“诛邪之法……虽名诛邪,却是能斩却世间一切的极致威能。”宫九素说道:“离散其形、动摇其本、恍惚其神、迷惘其愿、断灭其成,将其人过去、现在、未来彻底从这世间抹灭。此法已经涉及造化玄理的运用,弟子要是没料错,此法施展之难,非在悟法,而是在世凡人不能逆坏玄理,否则施法顷刻反噬自身,当即殒灭无有。以飞升超脱一刻施展,几乎是唯一的办法,但……”
“但你担心就算是这样的诛邪之法,还是不能彻底斩杀冥煞?”重玄老祖问道。
宫九素神色凝重,言道:“此法之难,万一有失,不可能让人有第二次尝试的机会。郭岱虽有去而复返之能,但他毕竟没有施展诛邪之法的经历,因而师尊若要施法,不能拿运劫先行尝试,只能一击而毕全功。”
“正是因为此法未有人尝试,所以你我师徒二人必然有一人先行施展,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给后来者以警示。”重玄老祖说道:“而如今不仅罗霄宗,连玄黄方真的未来都在你肩上。这个先行探路之人,当然是由为师来做了。”
宫九素神情沉重,一言不发。重玄老祖继续言道:“诛邪之法施展过后,无非几种结果——法成且飞升无碍,或许还有二度赞功之机;法成而飞升不成,于此殒落我也无憾;若是此法不成,愿心未达,纵使飞升已不得超脱,我当自斩。
但有一点,何为法成?诛邪之法逆造化玄理而作,施法者必受反噬。但冥煞本为地水风火令之一,等同亦是造化玄理之一,相当于为师施法要承受两度反噬,而冥煞能否受此一击而灭,还是未定之数。”
宫九素听出话外之意,问道:“师尊的意思是……”
“若是为师施展诛邪之法后,冥煞依旧不灭,你就要率天下同道围攻。”重玄老祖说道:“虽然有些事不能简单以计数而论,但冥煞承受诛邪之法后,恐如运劫当年类似,被削去半身之功,一切法力、境界、成就大受削减,你若聚天下长生高人、方真同道,或杀或封,应该能够做到。”
宫九素叹道:“难道非要如此不可吗?”
“留给我们的时日不多了。”重玄老祖仰天言道:“夜空失月必定是冥煞所为,他既能摘月,则可吞日。若日月尽失,玄黄陷入无边黑暗之中,纵使不灭世,也与末日无异。冥煞此去十万列岛,柳道友又被斩杀,显然是已与虚灵合流,接下来他该去寻找忌天,再之后……”
“再之后便是玉皇顶。”宫九素好似陷入深深的绝望中,说道:“一旦玉皇顶被攻下,冥煞再救出运劫,合地水风火令之力,捻指一弹便可灭绝世间生灵。”
“所以此地便是决战之所。”重玄老祖笑道:“这也是为何我让你将众门人遣出做事的原因,山上的宫室楼台不必修了,能经历此劫,何处不是修行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