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婴孩抱出营房还给那名母亲,对方跪在地上连连感激,连同一大片蚕浦寨民也都纷纷跪倒。郭岱有些不耐,挥手让他们离开,谁料寨民们仿佛看见神灵一般,顶礼膜拜不易。
郭岱对勾肠客说道:“让他们赶紧走,刚才那小孩尿了我一身。”现在郭岱上身衣襟还有些湿痕。
然而勾肠客也是一脸掩饰不住的震惊,说道:“你、你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子吗?”
方真修士大多能可内视返照,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身上有什么异样,郭岱原本还没留意,不过是用洞烛明灯之后,颇感神气开阖无所滞碍、透彻通达。此刻返照自身,赫见脑后轮光熠熠生辉、五色流转,活脱脱在世仙真一般。
“搞什么鬼?”郭岱一下子没明白过来,还回头看了一眼,脑后轮光自然跟着一起转动。
“这是‘顶上放光’,是修行显化外相。”宫九素也发现郭岱的异象,连忙解释道:“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踏入此等境界,这便是你当初曾渴望求证的半仙之体。”
“难怪我看那些仙佛图绘,一个个脑袋顶着轮光。话说这东西怎么收起来?这样被人盯着很不习惯。”郭岱说道。
“显化外相乃是身心依循修行功法运作调摄所成。”宫九素解释道:“五色轮光想必是你五气玄功的根基,于顶上所现,说明你元神修为更有精进。”
“等等,难道顶上放光只是元神之功的显化外相吗?”郭岱问道。
宫九素似乎笑了,答道:“显化外相是呈现原本身心修为所未有的特异变化,你的混元金身已经足够特异。只是我没想到你能这么快就求证这等境界。”
“如今回想,不过是厚积薄发,外加机缘所致,关函谷应该有所预料。”郭岱猜测道:“我忽然想起你化生之初,还记得舟半渡那个和尚吗?当初他在擂台上身放叶光,也是显化外相吗?”
“不错,人家佛门修行自有不凡之处。”宫九素言道:“不过你这显化外相倒也是显眼了些,可你自己就会内敛精华,何必来问我?”
“我会吗?”郭岱想了想,试着问道:“《丹枢篇》?”
宫九素言道:“既然你想到了,就不用我帮忙了吧?”
郭岱没有直接回应,只是默默调摄神气、端拱灵台,自然而然顶上放光不再显耀,变回正常人一般。
宫九素对郭岱这弹指悟法也颇为惊叹,她原本就是想借此机会,让郭岱不要太过依赖自己,能够独立证悟修行。
并不是宫九素对郭岱感到厌烦,而是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的指点。修行境界越高,可依循的法诀越少,更看各人领悟,师长更多是从旁点拨。
有些方真宗门,就是因为师长缺乏高明通达的点拨教化,弟子也许能有幸修至元神大成,但再往后的修行就变得一片茫然无措。就算先人留下法诀,也只觉得不知所云。
修行入门讲究的资质,往往到了元神大成之后便无太多用处,开始讲究各自悟性慧根,只懂得亦步亦趋者,往往就会止步于此。
宫九素要郭岱学会开始自己领悟,而不是稍有任何修行上的不解就直接求问于她,毕竟宫九素迟早也要重塑肉身,离开郭岱。即便二人未来还会相处,但宫九素也不能完全保证让郭岱修行境界不断精进,最终还是只能靠郭岱自己。
《丹枢篇》要求灵根修士凝炼神气与枢穴之中,其实就是在收敛精气神三宝,从而达到掌控自身灵根。
所谓显化外相,本质上也是内外气机接合所致。灵根修士天生内外气机接合,一旦习惯了这种状态,往往就不会有主动断绝气机接合,甚至过度依赖灵根所带来的力量。
在郭岱看来,任何一种依赖都是给自己留下可能致命的弱点。无论是依赖灵根,还是依赖某种心境欲念,长此以往都会被他人所掌控。
此念一起,显化外相自然消失无踪。但顶上放光并不是就此消失,而是出现在郭岱的灵台造化之中,有如一轮奇异的日月。
蚕浦寨民依旧在膜拜不已,郭岱也懒得理会他们,径直回转营房之中,捧着洞烛明灯仔细感应。
方才他借洞烛明灯的妙用,尽收万千阴灵。但这些阴灵并没有就此入黄泉轮回,如果郭岱愿意,也可以就此炼化阴灵来助益自己的元神修为,那就有些近于鬼道邪修了。
当然,郭岱也可以施法将阴灵送入黄泉轮回,但这么做并不会有什么额外的好处,渡亡施食之类的道门科仪他也不懂,所以也不急着将这么多阴灵送归黄泉。
收进洞烛明灯的阴灵仿佛陷入某种沉睡状态,如果说他们也会做梦,那就是不断循环着自己生前所历种种。若是郭岱试图感应阴灵,不能陷入太深,否则就会被卷进万魂之中,庞杂浩瀚的人生知见涌入,击灭郭岱心神。
郭岱浅尝辄止,虽然没有太多具体领悟,但还是感应到这万千阴灵,大多数是经历彩云国先后两场祸事而身死之人。他们死后大多无知无觉,如陷荒诞幻梦中,不知自己已死。
有极少数阴灵感应明悟,但并受生前死后所见,已经化作怨灵恶魂,他们所感应的,本就是彩云国历经大战之后的暴戾怨气,自然不可能化作清明之鬼。也就是所幸尸蛊兵之祸时期,这些怨魂出没之地没有几个活人了,才没酿出别的祸患。
但这些怨灵鬼物,在正法修士面前基本算不上威胁,无论是以武者或剑修的杀气威煞逼走,还是符咒法阵禁制镇压,或是直接将其超度轮回,总之对付的办法有的是。
可如今洞烛明灯中有上万阴灵,且聚集在一起,凶戾不见消减,反倒如瘟疫遍传。如果这些阴灵只是在洞烛明灯中还好,要是被释放出来,恐怕就是十分骇人的鬼道邪术了。
郭岱只觉得困惑难解,洞烛明灯分明是仙灵九宝,就算不说要何等正气凛然,但也不该这样诡谲近邪。寻常修士持之,要堕落为邪修实在太轻易不过。
不说招摄驱役阴灵鬼物,以郭岱如今的修为,拿着洞烛明灯行走凡俗市井施法,能够一口气收走成百上千的活人魂魄,如同一座行走的黄泉鬼门关,每到一地便多一处人间鬼蜮。若要一心酿祸,随时都会比中境妖祸更为可怕。
郭岱难免有些庆幸,如此法器要是当年就落入虚灵手中,那么根本不需要后来的什么事情了,整个玄黄洲不用几年功夫便可以化作鬼道乐土。
“关函谷心思也太随意了,就这样将洞烛明灯交给我,不怕我真做出什么祸事吗?哪怕弄丢了洞烛明灯,也足够可怕了。”郭岱暗自叹道。
宫九素言道:“那我问你,你会弄丢洞烛明灯吗?”
“没有什么会不会,只有想不想。”郭岱说道:“我只能说尽力保住洞烛明灯不要落到他人手上,至于状况如何,不全然是由我自己决定的。要是虚灵得知洞烛明灯在我手上,发狠要抢夺,我也只能带着东西跑路了。”
“我还以为你好歹会拼一下。”宫九素说道。
郭岱言道:“我就是太明白虚灵了,所以更不能将洞烛明灯留给虚灵……被你这么一提,我反而更不舍得洞烛明灯了,这会不会又是关函谷的试炼啊?”
“我看你这是想多了。”宫九素笑道。
“我只是从寻常修士目光出发。”郭岱说道:“每一个亲自体会过洞烛明灯妙用威能的人,都不舍得这样的法器离手。更重要的是,但凡领略其夺人魂魄之用者,更明白此器落入他人手中,便是自身大害。此念一起便不可绝,恐会愈加炽盛难消。”
宫九素问道:“刀剑亦能杀人,利器为人所用,他人手持利器,难道你就要害怕了?”
“你这举例不对,刀剑固然是能杀人,但世人亦有刀剑。”郭岱言道:“而洞烛明灯堪比举世唯我一人手握刀剑利刃,自然不希望利刃落入他人手中。”
“那按你这么说,主人为何要将洞烛明灯交给你?”宫九素问道。
郭岱一时无语,这也是他所不能理解之处。要说信任?关函谷真的有信任过郭岱吗?也许有几分信任,但更多恐怕还是试探。
但如果这又是试探呢?关函谷要试探的是什么?试探郭岱秉性善恶?那万一试出郭岱是凶恶邪佞,前提就是郭岱利用洞烛明灯杀生害命,已经造下确凿恶行。如此虽然不算是关函谷所为,但为了试验郭岱,让许多无辜之辈陪葬殉命?这似乎也不是关函谷的习惯?
然而洞烛明灯何等贵重,又怎么可能全然信任的交给一名曾是虚灵分体之人呢?要是郭岱做主,他也不会把如此法器留给自己。
“有趣,我跟我自己闹矛盾了。”郭岱说道:“我敢肯定,这次绝对是关函谷的试炼了。”
“哦?”宫九素好奇问道:“怎样的试炼?说来听听。”
“他并不是试炼我的心性善恶正邪,而是要看我仙魔修行能否真正兼容共存。”郭岱说道。
“那你做得到吗?”宫九素又问。
“我——不知道。”郭岱想了想,说道:“眼下我还不能确定,至少这段日子,我真要好好保管洞烛明灯了。除非关函谷将它拿走。”
“既来之则安之,你继续领悟吧。”宫九素没有多说什么,因为郭岱所想确实与关函谷用意接近,这也是郭岱主动去穿凿自我心性的极佳机会。
……
自江都一役之后,朝堂上下内外纷乱了一阵,但很快又平复下来,所有人投入到各自职司事务上去。
但有一些事情还是产生了变化,据传皇后在妖邪攻城之际受到惊吓,这些日子卧床不起,皇帝陛下终日守在皇后榻旁,大小政务裁定,一律交由玉鸿公主。
此举无疑是在江都朝堂上掀起一场无形风暴,太子党人见状纷纷上书,皇帝陛下并无回应。反倒是支持玉鸿公主的一众官员修士,声称江都一役中,太子殿下驻守府中无所作为,不堪为帝。
加上玉鸿公主在战后巡行江都内外各处,邀集百家商贾出钱粮被服,解百姓一时之急。同时调动兵马大兴土木,请方真修士施展法力,一幢幢临时屋舍在战后废墟中重新耸立。
过往江都南城俱是平民坊市,虽不至于破屋陋巷,但也算不得光鲜亮洁,多有“南城秽臭”的说法。
如今玉鸿公主借南城被毁大半的机会,彻底整修南城坊市,在太玄宫修士提供图纸后,便开始大力施工,生还的南城百姓也一同参与重建,正好以工代赈,避免城中积怨民变。
太玄宫修士提供的图纸中,除了重修屋舍外,还包括大量复杂的地下管渠,能方便将坊市街巷的污秽雨水排出,并且还要在管渠末端开挖积肥坑。既能让南城坊市免于积水积秽,还能集中处理半座江都的秽物,为附近重新开垦的农田提供肥料。
为了配合新造的地下管渠,就连难成的普通民居,也不再是过去寻常平房,而是接连成片的回字形平顶围屋,从天上鸟瞰,有如无数方格整齐排布。
这些回形围屋大多两三层楼,一幢能有数十至上百间房屋,隔墙内中也有种种暗渠暗管,便于向下排污。居住其中百姓不必自行收集秽物,而是有内置便所,秽物只要冲水便可流入暗渠,直接通往地底。
至于围屋用水,也无需居民自己从别处取用。在围屋楼顶直接安置巨大水缸,有暗管通往每户。围屋居民可以自行安排定时补水,或者让水行伙计来干——过去水行都是做北城大户人家的买卖,正是嫌南城民居零散,挣不到大钱。现在好了,围屋一旦建成,内中几十上百户人家都要用水,自然是一块找水行送水了。
此刻南城大片工地上空,玉鸿公主正在金舫飞舟中,听澈闻真人讲述围屋的种种好处与布置。
玉鸿公主听完之后也不禁感叹:“如此设计,实在是利民之举,不知百姓反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