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

曾经，沈泽以为这首小令讲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一名背井离乡奋斗半生却一事无成的男子，在旅途中偶遇凄凉悲苦的画面，回忆起曾经拥有然后失去的甜美爱情，怅然顾影自怜。

但是现在，他觉得，这里边的断肠人，分明就是一个在家被爹娘骂、上班被老板骂、跑业务被客户骂、出门被所有人骂的苦逼业务员。

跟他一样，上班不敢见老板，下班不敢回家，只敢躲到天台上抽闷烟的三孙子。

呼……

沈泽长吁一口闷气，终于抑住想要抬脚跳下去的冲动，盯着蛋黄一样的夕阳开始认真反思。

当初那个风华正茂、指点江山的沈泽去哪里了，什么时候竟然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了呢？

……

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震动个不停，沈泽恨透了这个“缰绳”一样的厌物，抓在手里攥了又攥，却始终狠不下心把它从天台上丢下去，好彻底与这个世界断开联系。

“沈泽，你大爷的，你电话怎么那么难打？”

刚按下接听键，一个火气挺冲的大嗓门便响了起来，沈泽尴尬笑笑，歉意地道：“不好意思啊虎子，刚才正被老板尅呢，连震动都不敢开啊。”

虎子，赵虎，沈泽初中、高中同学，两人关系不错。

沈泽大学毕业回到东海后一直走的不顺，赵虎对他挺照顾的。

“就你干那破工作，还整天挨尅，早说不让你干了，来我这里，咱们兄弟一起打天下，多好……”

赵虎絮絮叨叨地旧话重提，沈泽却没有心思继续这个话题，轻声道：“对了，虎子你什么事这么急？我手机上有你十几个未接来电……”

“你还不知道？大美女回来了，带着她的新男朋友一起，要召集咱们老同学，今晚在东海大酒店聚会呐。”

……

大美女有很多，但如果是赵虎对沈泽说出“大美女”三个字，那只会特指一个人——乔凤舞，沈泽的前女友。

一直到现在，沈泽都还记得在东海一中初一1班，乔凤舞在讲台上的自我介绍。

“我叫乔凤舞，是一个生来就注定要凤舞九天的女人，绝对不会在东海这个小破地方呆一辈子。”

沈泽当年胆子也大，坐在第一排调戏了乔凤舞一句，“凤舞九天是谁，你干嘛要做他的女人，不如做我的女人吧。”

“呸！臭流氓！”

乔凤舞喷了沈泽一脸青葱味儿的唾沫星子。

后来，沈泽被老师狠狠地收拾一顿。

后来，乔凤舞真成了沈泽的女人。

后来，两人一起考上了魔都工商大学。

再后来，沈泽执意要回东海，两人闹掰。

再后来，沈泽事业一路下滑，到现在一事无成。而乔凤舞则一路上升，据说很快要升任某大公司的华东大区经理。

再后来，沈泽一直忙于工作，单身狗一枚。而乔凤舞事业爱情双丰收，找了个金装海归做男朋友，听说年底会订婚。

现在，乔凤舞带着她的金龟婿回东海召集老同学聚会，沈泽不用猜就知道这是要在他面前炫耀示威。

他更明白她的第二个目的，也是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想向老同学们证明，当年她做出的分手选择没有错，错的是他沈泽没有眼光。

……

虽然事实已经证明确实是沈泽没有眼光，轻信了某人的承诺导致落得今天的窘境。

但男人自有男人的尊严，他不愿意参加这样的聚会。

去做什么，看人家秀恩爱，再把脸送上去让人打么？

沈泽连时间地点都没问便开口拒绝，“是这样啊，那虎子你们去吧，我这段时间工作很忙，真的没空参加这种无聊的聚会。”

电话那头的赵虎顿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这个，恐怕不行。”

“嗯？”

沈泽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怕是不妙。

乔凤舞是个极精明的女人，但凡事情没有把握，她就绝对不会出手。

以她对他的了解，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绝对不会愿意参加这样的聚会，怎么可能会不准备后手就先通知其他同学？

“你们公母俩这破事儿，唉……”

电话里赵虎长叹一声，“还是让老王跟你说吧？”

老王是沈泽所在工厂的老板，这家工厂以机械加工为主，赵虎创业的销售公司是老王的一个中等客户。

当初沈泽被扫地出门后，赵虎想要招揽沈泽，沈泽不愿意，这才介绍他进了老王的工厂。

只是，他们同学之间的矛盾，怎么会扯上老王？

沈泽心底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老王沙哑的东南口音响起，但不再是半个小时前的厉声苛责，声音压低了许多，满是小意和恳求。

“沈泽老弟，今晚的聚会你可一定要去哇，要不然咱们厂跟南机的单子，可就真的要黄了哇！”

尼玛，就知道会是这样！

沈泽的心里哇凉哇凉。

……

半年前，南机（东南机械，国内一家大型汽车配件销售公司）的采购部门主动接触老王，说有意思从老王这里采购某型号的汽车减震器配件。

南机可是个大公司，手头上随便漏出来点小单子，就够老王这样的小型机械加工厂一辈子吃喝不愁。

老王高兴得跟换了个人似的，第一次大方地请了工厂全部员工聚餐，而且是在东海市最好的东海大酒店。

酒足饭饱，老王当着全体员工的面，将拿下南机订单的光荣任务，交给了他手下最能干的销售大将——沈泽。

沈泽当时也没多想，心潮澎湃地当众拍了胸口，说拿不下南机，以后就没脸再见各位江东父老。

无颜再见江东父老，这可是西楚霸王的台词，纵观史册，说过这句话的，有几个人有好下场？

果然，沈泽这回折戟沉沙栽跟头了，而且是大栽特栽，差点连底裤都输掉。

沈泽初次跟南机采购部门接触的过程很顺利，对方没让沈泽做什么小动作就签了初步意向。

之后就不对了。

南机派人来考查，老王带沈泽在东海大酒店给来人接风，当晚直接把沈泽喝趴下。

接下来几天连场酒宴，沈泽每场必到，每到必醉，每醉必吐。

送行宴，沈泽下了酒场，直接就被120接到了市医院，胃穿孔。

南机总公司对这次考查结果不太满意，但还是派了工程师来帮助老王进行技术升级。

老王心存感激，当晚就带人飞到南方，按照南机工程师制定的方案购买设备，订购材料，准备对工厂进行换血大改造。

上飞机之前，老王千叮咛万嘱咐，要沈泽一定好好接待这几位南机来的工程师，务必让客人们喝满意喽。

于是乎，沈泽第二次住院。

两个月后，设备买来了，一水儿的德国造，精度相当高，形位公差能控制在2丝以内。

又两个月过去，技术升级完成了，材料订金也打过去了，就等着南机高层审核通过采购计划了。

然后，订金黄了，老王凉了，沈泽也完蛋了。

其实采购计划倒也没彻底黄，但南机那边就是不给过，无论老王和沈泽跑多少趟，就是没有任何音信。

后来，沈泽找了那几位跟他在酒场上两败俱伤的工程师，得到了确切消息。

采购计划卡在南机物资供应部门总经理助理手上，那位总助的名字叫做乔凤舞。

沈泽当时就没敢以为这只是巧合，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向老同学们打听。

果然，此乔凤舞就是彼乔凤舞，他的那位老冤家。

到这地步沈泽哪里还会不明白怎么回事，他跟老王被乔凤舞这鬼女人给耍了。

什么订单不订单的，根本就是乔凤舞随口一句话而已。

这下，沈泽可是真的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了。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可能就这么平白算了，怎么着也得见乔凤舞一面问问清楚才行。

不然就这么回东海，快要破产的老王，还有那些四个多月没工开的工厂同事非得撕了他不可。

然而，事情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乔凤舞不见他，只回了一句：现在没空，等我电话。

尼玛，这句话可是沈泽当年的口头禅。

从南机回来一个月，沈泽也煎熬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时间里，他茶不思饭不想，一直在猜测乔凤舞那鬼女人到底什么意思。

今天，这最后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乔凤舞也露出了她的獠牙。

她不但要沈泽低头，而且是当着所有老同学的面低头，当着她的新男朋友的面低头。

她要把沈泽摁在水泥地上摩擦！

……

沈泽尽量心平气和地跟老王解释，“老王，你知道我的情况，这次聚会我绝对不可能参加……”

但老王哪里肯依，他在电话里都快哭出来了。

“沈老弟，你可不能这样啊。

我的全部身家都砸在这张订单上了，你要不去，乔小姐肯定会黄了这张订单。

到时候，我可就得跳海喽。”

“老王你别这样，南机的单子黄了咱们也没什么损失，西部汽车的单子我也跑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你这边照样能够起死回生。”

“你不知道哇老弟，我刚刚得到的消息，西部汽车跟南机一样，是美国gtx在国内投资的子公司啊。”

“我操！”

沈泽这下是彻底怒了。

当年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乔凤舞这鬼女人，心思竟然缜密到这种可怕的地步，跟个蜘蛛精似的，一个南机还不够，连西部汽车也是这鬼女人的后手。

这是要把他活活缠死的节奏哇！

“不去！死也不去！我不干了还不行吗……”

连面都没见就已经布置了如此多的后手，真到了聚会会场，天知道那鬼女人还准备了什么招式来折磨沈泽。

只怕光摁在水泥地上摩擦还不够不解气呀。

行，你厉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大不了这个苦逼销售工作我不干了，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

“阿泽你别挂电话，我让赵虎跟你讲话。”

赵虎冷静的声音响起，“阿泽，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去一次吧。”

“看在你的面子上，那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如果是别的事情，以两人的关系，沈泽怎么也不会说出这种撕破脸皮的话。

但这种事情，明摆着乔凤舞那鬼女人今晚是要把他的脸皮撕下来当痰盂用，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肯主动送上去让她羞辱？

“阿泽，我还欠老王100多万的货款，你今晚要是不去，老王破产，我也会跟着被他拉下水。而且……”

“而且什么？”

沈泽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恐怕这回他是绝对不可能摆脱乔凤舞那鬼女人了。

“而且咱们在东海的同学朋友里，有很多都通过乔凤舞拿到了单子，你要是不去，恐怕……”

沈泽明白赵虎话里的未尽之意。

机械加工是东海市的支柱产业，汽车配件加工更是其中大头儿，沈泽在东海的初、高中同学，亲戚朋友大多数家里都从事相关行业，他们根本没有可能拒绝gtx这样的巨头递来的橄榄枝。

如果今晚沈泽不主动送上门去让乔凤舞蹂躏践踏，那他的那些同学朋友们就会失去来自gtx的单子。

最后的结果就是，沈泽自绝于江东父老，没有第二个可能。

“好吧，我去！”

还能说什么呢？

大不了，老子今天晚上不要脸了就是！

完全没办法，沈泽只能选择认怂。

……

然而，就在沈泽刚刚挂断电话的时候，转机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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