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错开上学高峰期,坐上座位。陈浥尘和谢浩仪惯例在星期天下午三点,来到村口等上十五分钟,坐上两个小时一班的十号车。
车上人不多,两个姑娘各怀心事,一直沉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浩仪忽然道:“我爸妈不让我上高中。他们托关系帮我在职中弄到一个贫困生名额,让我念个会计。说是家里只能勉强供我二哥上大学,本来连职中都不想让我念,后来想想不行,老大和老三都不是读书的料,让我多读两年书,有行本领,不仅体面,说不定还能混出个名堂,往后啊,更好地帮顾大哥和三哥,买房子,娶媳妇。”说完,她自嘲般苦笑一下。
陈浥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注视着谢浩仪。
谢浩仪将视线从窗外移到陈浥尘脸上,低声说:“陈浥尘,这里的女孩,只有你是块宝。”
车子在岔口转弯后,驶入大马路。道路两旁,是即将进入丰收期的稻田,向深处延伸是郁郁葱葱的山脉。
不等陈浥尘想好措辞安慰她,谢浩仪摸摸陈浥尘的脑袋,苦笑了一下,说:“我没事。反正我这成绩也不一定能够考上重点高中,还不如踏踏实实地读个职中,一样在县城里,还能跟你一起上下学。只是心里有点憋屈,想通了就好了。”
陈浥尘一阵心酸。她知道谢浩仪心里已经不是憋屈那么简单,那是一道坎,有可能一辈子都迈不出去。
若要非说什么梦想,那么陈浥尘和谢浩仪都有一个大学梦,异县他乡,进入一所好大学,在一座新城市,开启一段新旅程。
谢浩仪说得没错,像陈浥尘这样,父母支持,条件允许,自身优秀,以大学为目标的山里姑娘,少之又少。
可是怨得了谁?
你是孩子——好孩子,还是坏孩子,无关乎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在于你是否听从父母的安排和决定。
最终陈浥尘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抚了抚谢浩仪的肩膀,谢浩仪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陈浥尘拉开书包的拉链,一一拿出爸爸妈妈准备给她的四个水煮蛋和饼干糖果放进谢浩仪的书包。
看着鼓囊起来的书包,谢浩仪脸上有什么一闪而过。几乎每个星期都是这样,陈浥尘从家里带了什么,都会和她一人一半,鸡蛋的话,就全给她。跟她说不喜欢吃鸡蛋,其实是想给她补充营养。陈浥尘如何不厌其烦地守护她的自尊心,谢浩仪一直明了。
林泽是在第一节晚自习快下课的时候回来的,同学们都以为他明天早上才回来。他坐下后,一直冷着脸,一声不吭。同学们看出了他心情不好,也没敢惹他。
下课铃一响,陈浥尘跟小美刚好出完黑板报。几个男生殷勤地递来矿泉水,让她们洗洗手。
陈浥尘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发现她的位置间距只勉强坐得下一个人,而她的后桌宽敞得可以躺睡了。
“……”
真不知道说他幼稚,还是幼稚。
班长在一片嘈杂声中大声吆喝各组组长收高中志愿表。
陈浥尘盯着后桌那张冷脸看了几秒钟,什么也不说,腿一跨,坐回座位上。她身形娇小,这样的间距除了逼仄了些,对她并没什么影响。
她从英语书里抽出高中志愿表,正要落笔,又停住,陷入了沉思。
“妈妈知道你是乖孩子。但是妈妈跟你明说了,你要念市一中,我不同意。我不需要你有多出色,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
“七七,你写不写,不写的话,我让爸爸给你写,爸爸的字漂亮。”
“不用,我自己写。”
陈浥尘填完志愿后,连同前面同学传下来的志愿表一起传到后桌,好让他们往下传到组长那一行。
而后静下心来,做题。
不到一会,一股重力砸到她背上,不,准确的说,是有人蹬了一脚她的椅背,连带她的身体,她的心晃动了一下。
班里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陈浥尘一如往常地低头不语,安安静静地在草稿纸上计算物理题,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林泽鼻子里哼出一声,拎起书包站起身,径自朝后门走去。
“阿泽,刚回来你又去哪儿?”
“诶,还有一节课!”
林泽的身影沉没在转角,隔绝在外。
大家面面相觑,小声议论。
翌日,晴空万里。
学生会长接了一个类似派传单的小活,利用职务之便,下发各班级学生会成员完成。
午读结束后,几乎全校的班级都在热议那张忽如其来,悬赏一百万的寻子启事。
尤其是初三一班,被寄予厚望的全校唯一一个尖子班,整日整夜地应对近在眉睫的中考,几乎悬梁刺股,这时,人手一张百万富翁邀请函,就像国足踢进世界杯般欢腾。
有的男生玩笑地呼吁大家暑假组团出去寻人,平分一百万,惹来一片唏嘘;有的男生直接拿着寻子启事,一一比对班里的女同学,看看有没有谁,那里长得像失踪女童,惹得女生们又羞又恼。
这阵闹劲,不过持续十分钟,上课铃一响,老师的脚步声唤醒了白日梦,窗外的蝉鸣依旧是渐渐倒数的计时器,大家照样做题做不完。
下午放学时,小女孩笑靥如花变成了纸飞机,推开晴窗,飞向远方。
到点吃晚饭了,陈浥尘和小美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差点踩到被人折成飞机扔在地上的寻子启事。她不由得想起那晚在她窗前停留的那对夫妻,心里腾地一紧。
每个地方都是这样的吗?若是他们看见,又会是何种程度上的伤害,他们又能怎么办?
不是什么人,都从人道主义行动中必修感受身受。
陈浥尘驻足看了看,到底没有捡起,继续往前走。
因为捡不完,到处都是。全校一千多人,哪怕只有五百人在扔,她也没有时间做这个好心人。
那是值日生的工作。
那是将桌子上的果皮扔到垃圾桶一样的工作。
“诶,那不是林泽吗?”小美忽然道,“请了一天假,现在倒回来了。”
陈浥尘也跟着停住脚,看过去。一片绿荫下,林泽弯腰捡起地上的纸飞机,摊开,铺平,拂拭,再度走走停停,一张不落地捡起落在地上的寻子启事。
不到一会儿,他手中就揣了一大叠。期间,有人经过,估计是贪好玩,故意在他面前扔掉一张,他弯着腰停了一下,捡起,直起身子,面向那人。
对视持续了两秒,那人耸拉着头走了。
“他在干嘛?想在下周一升旗仪式上拿锦旗吗?”小美笑着说。
陈浥尘沉默不语,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想走,余光蓦然从某个角度与他投射过来的视线碰到一起。
繁茂的树叶下,那个身影距离并不远,那双清澈又沉默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间,陈浥尘的心底无端生出了一种愧疚感。她抿抿嘴,向他的方向迈出一步。他觉察到了,转身就走。
陪小美去到食堂,看她和其他同学搭上桌后,陈浥尘独自回到宿舍,没有吃晚饭,洗过澡,背了五十个英文单词,晚自习铃响了。
陈浥尘返回教室,再到离开教室,后座都是空的。
林泽没有回来上课。
最近林泽有点不对劲,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了。
有种人不需要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举动,不知不觉便成了学校风光无限的大明星。
林泽就是这种人。
除了那副赏心悦目的皮囊,惹得女生们芳心萌动,他那看似冷漠清高,实则随性洒脱的个性,也备受男生们的追捧。
他能和同学们吃五毛钱的垃圾食品,也能默不作声地请全班同学吃肯德基,生长在城市,却没有一点城里人从小养成的那种优越感。
大家似乎都习惯了那样一个人,一起学习,一起玩,一起度过初中三年。
然而现在,林泽彷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下课的时候,一直翻看手机,好像要从里面获得什么信息一样,有时候看到什么,还会记录下来,放学了就回家,一个星期不上晚自习,话也很少,对谁都不怎么理睬,整个人都被一股若有若无的沈郁气息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