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日,星期六,天晴。a城康定区,樱花路,某私立医院分院诊所。
在城市宁静的角落里,这家诊所不算兴旺,却不冷清,较比大医院普通门诊,收费更低,程序也更为明洁,它的接触群大多数为中低层患者。
诊所里面,空间足够大,非常宽敞,候诊室,内科外科,手术室,医护人员值班室,与大医院设施相比,也并不逊色,高级的痕迹也是随处可见。
年轻女子静默注射后,忍不住咳嗽几声。从帘子后面走出来,和大夫告别。
大夫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她递来一张寻子启事,并微微颔首示意,希望她可以留意一下。
“这是?”
“我女儿。”
女子愕然抬头。
大夫似乎习以为常了,清净的脸上寻不到异色,反而面带微笑道:“保重身体,吃完这三服药,就不要来找我咯。”
女子收敛神色,说会留意的,再度告别,迈步走向门外,走出几步后,踟蹰了一下,回头说:“云医生,你以前在中医院工作过?”
云影已经坐回椅子上,闻言微微一顿,点头道:“是的。”
女儿走丢后,云影辞掉了中医院的工作,却没有脱掉白大褂,六年前,在大学师兄,也就是本院院长的邀请下,来到这家诊所当门诊医师。
女子顿时露出类似惊喜的神色,上前两步,声音略激动地说:“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可我还记得你。十年前一个雨夜,我母亲急病,凑不够钱,做不了手术,是你替我们垫付了那笔手术费。那时候我刚从初中,现在我母亲很健康。谢谢你。”
云影想不起来了,面对病人的感激,也只是轻轻笑了笑。
“好人有好报,终有一日,你会和你女儿团聚。”女人真诚地说完,向云影深深鞠了一躬。
女子离开后,云影又看诊了两个过敏皮炎的姐弟,便不接诊了。
刚才童嘉恒打电话来说,他发烧了。
诊所不止她一个门诊医师,她在与不在,并无影响。
当初答应来这里工作,一是因为这里不像中医院急诊室那样,高强度,高效率地与与死神争分夺秒,二是因为院长是她的师兄,清楚也理解她的情况,不仅批准她一年到头三番五次出外寻女,在她每一次失魂落魄回来以后,更是一直从精神上鼓励她、支持她。
和护士长打过招呼后,云影离开诊所,坐上停在停车棚内的私家车出发回家。
半个小时后回到家,把车子停在车库,从别墅后门进屋。一层客厅空无一人,喊了两声“李妈”也没人回应。云影停了停,想起李妈前天请假回家喝喜酒了。
她转身上楼。
从没有锁的房门看进去,男孩的房间似乎比他妹妹的更独具一格,汽车模型,拼图,乐器,各种电玩,应有尽有。
更夸张的是,角落里还放置了一个冰箱。孙子正在长身体,奶奶担心孙子学习太累,或者半夜起夜饿肚子,特意给买的。
云影在心底微微冷笑,调整情绪,走至阳台。童嘉恒趴在桌子上,人懒洋洋的。
云影在身后,伸手到他下巴,托起他脑袋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贴上他额头确认温度。至少三十九度。
“到哪儿晒的?”
男孩手臂和脖子都有轻微晒伤的痕迹。
男孩略迟疑着回答说:“打球。”
云影也没有责备,让他把舌头伸出来。她看了看,皱眉道:“到床上躺着。”
童嘉恒抓着妈妈的手站起身,回到床上。
“妈妈请假了?”
“你不找你爸爸?他不是跟你们一样放假了吗?”云影从冰箱拿出一瓶冰水,进了浴室,片刻后,捧一个小盆出来,放到床边。
“找爸爸,他也会让我找妈妈的。我也想找妈妈。”
云影没说什么,沉默地把体温计塞到他腋下。拧干湿毛巾,放到他额头上。
童嘉恒皱了皱眉,云影看见了,轻声问道:“很难受?”
童嘉恒本能地想说还好,话到嘴边又被他逼成一声“嗯”,有气无力的。他眼睛盯着妈妈,似乎想看她有什么反应。
云影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她低头吻在儿子脸上。童嘉恒扯起嘴角笑了。云影抚了抚他脸,把从诊所带回来的注射液从包里取出来,将白色液体吸入注射器。
云医生手拿针筒,冷静地看向儿子,问道:“屁股还是胳膊?”
童嘉恒斩钉截铁地回答说:“胳膊。”
“不,屁股。”
童嘉恒立马侧过身子,他穿的是背心,刚好方便注射。云影看他一眼,好笑似的露出一丝笑意,她尽量放轻动作,将注射针扎进去。
童嘉恒面色沉静,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从小就这样,疼也说不疼,不知是懂事,还是逞强。
注射后,体温针拿出来,看小小的液晶显示:39.5度。
云影配好了药,扶他起来吃。
童嘉恒看了看手上两颗胶囊,三粒药片,不由得说:“我同学发烧,我看他吃一大把。”
“他遇上促销活动了。”云影淡淡地说,把温开水递给他。
童嘉恒接过水杯,轻笑道:“这是冷笑话吗?”
“吃了休息。”
“哦。”
童嘉恒睡下后,云影把融化了的冰袋放到他额头上,之后下楼煮小米粥,半个小时后折回房间。
又帮他量了一次体温,39度。
“妈妈……”童嘉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会出汗就好……妈妈帮你擦身子好不好?衣服湿了。”
“不脱裤子……”
“不脱。”云影说罢,神情略显怅然。心想:这才十岁。
擦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童嘉恒吃不下东西,也睡不着,看着妈妈不知在想什么。
云影坐在床边,同样看着儿子。童嘉恒虽然精神不振,面目仍是清俊无比。任谁看了都说他像极了童乐。云影却很小那么认为,她始终觉得儿子哪里像她,却说不出来。而这一刻,云影恍惚了,她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在看十岁的儿子,还是童乐的小时候。
那个藏在时光深处未曾让她失望过的少年。
云影躺到儿子身边,轻轻抱住他,用手包住他后脖。她手天生凉,这回可以充当一下冰袋。刚当妈妈那会儿,她每次给安儿换衣服,洗澡,都要先用热水暖手才敢碰她。
“妈妈……”
“嗯。”
“你和爸爸,今年暑假真不去找姐姐了吗?”
“不是说好了吗?”
“那是爷爷奶奶不准,爸爸答应,妈妈没有……”
云影惨然一笑:“你和妹妹又准吗?”
童嘉恒没有回答,稍微停顿片刻后说:“那你知道我今年为什么没有参加夏令营吗?”
“为什么?”
“以前,总是我和妹妹在家等你们回来……一边等一边想你们去的地方风景怎么样,会不会遇上坏人?危险吗?辛苦吗?去年我在爸爸的书房找到一张地图,把你们去过的地方都在网上搜一次,却没有大致图片……妈妈,放假那天,我去诊所找你,听到你和方叔叔聊天,方叔叔说要把方宇爷爷的骨灰带回j市的老家安葬。你也想去对吗?因为你和爸爸没有去过那里,因为你觉得姐姐可能在那里……”童嘉恒喃喃地说,声音沙哑又认真。
房间空调是恒温。童嘉恒额头和后背又出了一层汗,云影静静地帮他擦干后,吻在他额头上。
母子俩共枕一个枕头,面对面对望着。童嘉恒把妈妈脸上的发丝理到耳后,继续说:“妈妈,j市是旅游城市,我跟爷爷奶奶说,要你带我去j市玩,他们一定同意。只有我们两个去,爸爸可能不放心,方叔叔和方宇不是跟我们一起吗?虽然不能告诉他。我们安全回家,带姐姐回家……妹妹在拍戏也没有时间生我气,我哄哄她就好了……这次,我陪你去,好吗?”
听到最后那句,云影终于忍不住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感到疼痛似的紧紧抱住儿子,深深地吻在他脸上。
天空云少而高,轻薄而淡,午后灿烂的阳光泄入室内,打出点点光圈浮游在木质地板上。
她这个锁在所谓家的生活里的失魂人,苦熬至今,又将开启充满希望的明天。
寻觅。
继续寻觅。
这是逃离地狱的唯一方法。如果连这都被枷锁勒住了,她无可救药,唯有死路一条。她不要谁与她紧挨紧靠,她只要一份肯定。
在她每次离家时,对她说一句“加油”,而不是冷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在她念出一个“安”字时,投以她一个类似思念的眼神,而不是如同听见魔咒般,马上低下头去。
她不是别人,她女儿也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