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乐接到李妈的电话,跟海康打了声招呼,马上从医院往家里赶,连车都没有停入车库就直奔上楼。还未走近,便看到父亲站在房间旁边,一言不发。童乐走过去,想要直接进去。童晋伸出一手挡在他身前,一脸凝重。
父子俩止步于门前。
云影正在女儿房间里转来转去,大床、书桌、床头柜等等大物都可以搬走,衣帽间、书柜则是入墙式的,搬不了。没关系,她家有空房间,家具也都齐全。
她心里琢磨了一下,连续推出几只行李箱,开始收拾女儿的衣服。
“你真的疯了。”乐纯站在房间中央喃喃地说。
云影闻言双手停了一下,随后转身,拿下衣柜里最后几套冬装,除去衣架子,一边折叠,一边淡淡地说:“我虽然没那么好,但也不是一文不值。最起码,我认为我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只是心态没你们那么好罢了。一直这么悲观,给你们造成这么大的困扰,我很抱歉。从今天起,不会了。”
乐纯有点慌了,带着哭腔说:“你什么意思啊?”
云影停下手,转身看着乐纯喊了一声:“阿姨。”
乐纯听见那一声“阿姨”手都颤了。云影一直到婚后才改口叫他们“爸爸妈妈”的,在那以前,一直都是叔叔阿姨的叫。乐纯从前觉着合适,而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爆炸了。
既然大家都已打开天窗说亮话,还要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乐纯那一匹布那么长的心声,云影一字一句地听进去了,还能背出来。她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千疮百孔习惯了痛,被蛮力对待也会痛。
她都能拿和丈夫床上那些事去刺激人了,还装什么冷淡烂布遮体。
诚如命书之言:孤独星入命,孤辰寡宿,贪嗔痴恨爱恶欲,有实无名。
她落魄,也孤傲,有器欲难量的节气,也有不为人知的狠毒。
云影脸上云淡风轻,连语气都不带丝毫感情:“你儿子坚持要娶我的时候,没跟你们说过吗?不是我非他不可,是他非我不娶,就算跟他有了孩子,我也没想过跟他在一起啊。你竟然一副要杀狐狸精的样子拉我去打胎。我真的恨透了你。那是我的孩子,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当真以为我又多稀罕童乐?我女儿又会缺爸爸?”
“总之现在我不欠你们童家任何人。我会尽快和童乐办好离婚手续,趁着孩子们还小,童乐还年轻,叔叔阿姨喜欢哪个女人,就让她来当儿媳妇好了。到时候,我一定送礼祝贺。”
乐纯活了大半辈子,安富尊荣,无论生意场上,抑或为人妻,为人母,甚至做人祖母,她都做到了尽职尽责,尽善尽美。除了云影,未曾有人否定过她,没有人敢。
她有何资格?!
乐纯气急攻心,怒不可遏,指着云影说:“好!你走,马上走!”
云影一脸漠然地点点头,转身拉上行李箱拉链,把行李箱提到地上。
“你放回去!这是我孙女的东西!”
“是我女儿。你又错了,阿姨。”
乐纯气得眼前一阵眩晕,整个人向后倒了几步,幸好后面有人扶住了她。
乐纯回头,看到丈夫,顿时泪如泉涌。
童晋原本是想等她们婆媳二人自己解决,因为明白到她们各自都有积压在心中多年的怨言和分歧,若不借此推翻,继续下去,心墙只会越砌越高,直到最后连彼此的存在都感受不到。
只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完全没有想到墙翻了,是会掩埋整个家。
童晋搂着妻子,第一次用那么冷沉的眼神看着云影。
云影看到童晋,也无丝毫敬畏之意,甚至笑了笑说:“叔叔也回来了。”
“阿乐,带你老婆出去冷静冷静。”童晋沉住气,声音嘶哑地吩咐道。
童乐站在门口,神情麻木陌然,他定定地看着妻子,看了片刻才敢确定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他走过去。
云影看了丈夫一眼,随即说:“不用,我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童乐握住妻子继续收拾行李的手,拉着她就走。
云影一下甩开了。童乐回头,伸手再拉。云影往后退了好几步拉开了距离,她看看还没有来电的手机,又看着童乐说:“那张离婚协议书你也看过了是吧,那就按照上面所说的做吧,两个孩子的抚养权给你,我有探视权。是我的,我拿走,不是我的,我一分不要。电脑里有存档,等一下我打印出来,签字了,明天办手续。”
童乐神色不变,低声问道:“明天安儿回家了呢?”
云影因为这句话变了脸色,当然更多的是喜悦,连声音都藏不住激动:“当然是跟我。我的安儿,谁也别想跟我争。”
童乐说:“她要爸爸妈妈在一起呢?她要我们一家人一起呢?”
云影脸上一顿,沉吟一下后说:“我不会再待在童家了,安儿会跟妈妈的。”她轮番看着他们。“你们会幸福的。幸福对你们这种乐观向上的人来说太简单了。死了一个侄女,你们把她当作咎由自取,然后忘记她。丢了一个孙女,你们把她的名字听成咒语,恐惧一位母亲想要寻找女儿的心情。谁都没有错,只是追求的东西不一样罢了。既然这样,再也没有什么比分开更好的了。”
死寂笼罩了他们。
童晋放开了妻子,走向云影。
童乐已经在父亲之前,给了妻子一个耳光,很响,重重地打在脸颊上。
童晋停住脚步,握紧了拳头。乐纯蹲下身子,用手捂着脸,抽泣着。
屋里也没有因为这个耳光就此安静下来。
云影很快把偏到一边的脸摆正。头发黏在脸上,她感觉到了,别到耳后。顿时,小巧的耳朵豁然浮现,粉粉的很精致,被亲吻被疼爱又红红的很可爱。他每次都是从那开始,云影每次都想推开他,然而双手好像不是她的,一直抱住他。
或许是一下子出现的关系,显得有些呆愣、茫然。
童乐茫茫地看着妻子,打过她的手在发烧,颤抖着,疼痛着。
云影看着丈夫,扯着嘴角笑,她这辈子,第一次笑得如此轻松,如此真实。
毫无征兆地,云影又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很用力的,但她还嫌不够,没有去年她打他那次那么大力。
童晋夫妇怔住了。童乐眼睛红了。
“这是我还你的。”云影眼睛亮晶晶的,水光潋滟。“好了,我们也两清了。”
童乐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眼里清醒退却,只余空洞。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云影转身平复一下情绪,按了接听。
“对……是的……好,稍等一下……”
云影下楼接搬家师傅了。来的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高高瘦瘦的,双臂看着却很有力量感,该是工作的缘故。
两个小伙子看到云影,脸上不禁一怔,随即又掩饰过去,随云影进屋。
童晋和乐纯似乎不敢管了,不想听了,也不想看了,在工人上来前已经回了房间。
两个工人进到房间,看到童乐,大概猜到这就是顾客的丈夫,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替他们鄙视了打老婆的男人。
工人们有条不紊地开始干活。云影一边配合一边嘱咐他们小心点。
工人们让她放心,他们天天帮人搬家,从未打烂过什么。
云影整理完衣柜的衣服,又开始收拾女儿的图书。没有很多,一个行李箱就搞定了。每个新学期替女儿准备的新课本,新衣服一直放在她家。不敢放在这里。因为有一个新学期,云影“兴冲冲”地买回来新衣服,新课本,一边幻想女儿在她身边,一边和空气说话。童乐带她去看精神科,让她吃了三个月药。
她才没有病。作家不也是靠幻想写东西,填充精神世界。她只是把想的做出来,当作练习,免得女儿回家,她不懂跟她沟通。
这些年,她一直这样啊,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
房间里的床、柜子、桌椅、玩具逐一被搬走、童乐茫然地伫立一隅。看看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妻子,又看看外面灰白色的天,迢遥无垠,一丝云彩都没有,缥缈无望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