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孩是个神童?!”第一次见到铁砧,术循简直不敢相信,这分明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传言不可信,不谬也!
要说铁砧,从远宁人所称的神童,变得泯然众人,这事儿,还得从两年前说起。
宝月的文化,总共也就四首歌经,但这对许多人来说已是太难了,尤其是铁威。一首《启蒙歌》就叫他头痛无比,后来干脆放弃,懒得启什么蒙了。对此,他是这么认为的:
“大家都是原始人,启不启蒙无关紧要,只要不耽误打架就行!”
但他的哥哥,铁砧,却不一样。“打架重要,启蒙也重要,都要做到最好才行!”
所以他四岁就能通背四经了,而且还识字!
识字,对只能身着麻布衣的平民来说,那就是神迹!
不仅如此,铁砧还六识敏锐,尤其听觉,由音辨物,听音识律!这些,是神才能做到的!所以在远宁一带,人人都认为他是受神恩眷顾的神童,也因此,他能和卿荷一起,在金轮神殿当上的歌童。
远宁,是宝月东南边的一座小城,遥远而宁静。什匠坡,是城东外的一处小村落,几户葛篱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象个小部落。卿严,卿荷的父亲,早几年从月都搬来的。卿,是实姓,所以理所当然他当“部落”的长老了。
远宁太小,没有城集,于是一些制作日常所需的匠民搬到了一块儿,便有了什匠坡这个村子。铁砧的父亲,埭,是打铜铁活儿的,道地的神都人,阔背铜肤。
埭夫妇是六年前搬到什匠坡的,来的时候就带着铁砧。那时铁砧才满月,埭的婆娘没奶水,蹭对面木匠家的奶吃。第二年,埭夫妇又添了个小儿子,小名铁锤,取名铁威。
铁锤长相随埭,打小虎头虎脑,肩宽臂粗。铁砧却是白肤显瘦,更像宝都人。这事儿有点让人疑惑,但埭夫妇确定说是亲生的,憨厚人,不象在说假,所以人们不作多想。况且铁砧这孩子,嘴甜腿勤、聪明懂事,特招人喜欢,于是人们也就习惯了。
那几年正逢风调雨顺,小铁砧到来后,什匠坡的娃儿们也一下多了起来。卿严的女儿,卿荷,比铁砧小半岁。木匠家的成栋比铁砧大个月,木墩与铁锤同岁、巧儿小两岁;陶匠家的滢儿、陶虎;石匠家的石勇、石丛;是后来添的。再加上大些的梁柱、陶邗、石奘、毓儿,也都只差个两三岁。所以什匠坡仿佛一下成了孩了们的乐园,打打闹闹,跑跑跳跳,这家吃了那家睡。
小村落是个大家庭,孩子们属于这个大家庭共有。
幸福的事,总差不多。
小铁砧也一样,爱听故事爱做梦。
妘母开河、月神撒宝的故事百听不厌。常做的梦也是遇到神仙趟到宝。
这不,他听着听着,就又趴在铁婶的膝头开始做梦了。
宝月的孩子,在做梦的不只他一个。几百里外的浴阳城中,天蛋也在做梦。
虽然是在一处残败的院落中,和一群小朋友挤在墙角,但天蛋的梦也有香甜。他梦见了爹娘,围着火堆,吃着喷香的烤肉,真的好甜美!
有父母呵护是幸福,能自由睡觉,也是美事。对于小犊童,多睡会儿觉,那是奢望。
犊童,不是名字,因为奴隶没有名字,他只是幽都一家粥宿铺的奴童。
虽然入夜很深了,但还有好多忙不完的活,舂粟、磨黍、煮食、喂马!犊童喜欢马,因为马是唯一愿与他交流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了,他可以从马槽中偷偷分享点豆饼。
在宝月,深夜不眠的除了犊童,还有许多人,稷轩是其中之一。
稷轩,伯及族长老,迎城城守,宝月最富足的后!
此刻,他正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因为他的郦夫人要生了!
虽说这已是他的第九个孩子,但仍是高兴得坐立不安。因为他心底里,急切地想知道他的那个梦是不是真的!
有些人是兴奋得不能入睡,有些人却是发愁得夜不能寐。
叜,宝月至高无上的神皇,应有尽有。可让他发愁的是他的儿子,泠。
泠,已二十五岁了,却仍无子嗣。所以叜为此事经常夜不能寐。
说起来,当年为泠选妻子,泠居然说要娶娜仑!
这可是大逆之言,渎神之罪!要是常人,非得治以火刑!因为娜仑不仅是神,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神!
可泠毕竟是他的独子,也是未来的神皇,叜只好劝道:“娜仑有多美,没人见过,有多少岁了也没人知道,说不准很老了,何必要娶她呢!”这才让泠断了妄念。
接下来,泠是妻子一个又一个地娶,侍女一轮又一轮地换,可孩子倒不见生一个!叜每次跟他提及子嗣的事,泠反倒绕歪理:“当初谁叫你不让娶娜仑?现在娶再多也没用!”
气得叜是干瞪眼!唉,只怪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这神皇之位,也不知能传多久!叹息之余,叜想起了嬴容。这儿媳真的是美,粉目含春欲拒还迎;百媚千娇万种风情!没有男人见了不动心。泠对她算是宠爱有加,只是两三年了,也不见动静。唉!
让神皇发愁的泠此刻正在白水城,他也没有睡。
因为他可忙着呢!觥筹交错,左抱右拥,正和一群酒友在温池中言欢作乐。泠没空睡,也不想睡。虽然他并不喜欢饮酒,但他喜欢热闹。泠最怕的是独处,哪怕是一刻冷清,他就会觉得活得没有一点乐趣。
生活一向就不是件有趣的事,泠,更觉得如此。
神都,宝月最大最富丽的都城,万万年前,就是宝月的第一个文明。
嬴容,泠众多妻子中的一个,素有宝月第一美人之称!
卧榻之上,托腮倚枕,此刻她也没睡。不是因为泠不在身边,而是因为她有心事,一半的心事是香儿。
那守在帐前,垂头而睡的侍女就是香儿。
不经意间,香儿也出落得珠圆玉润,不到十三,就已是楚楚动人!
虽说香儿帮她拢住了泠,可难免让她争宠,久了肯定不是好事。
嬴容还有一半儿心事是在神皇哪儿。这此时,嬴容能从叜那里感觉到些什么,只是这事不能让人知晓。
算了,还是让香儿早点嫁出去为妙!
这就是一弯新月下的宝月,星河灿烂,新月如钩,直让许多的人夜不能寐!
可能又有诗人如痴如醉,无聊说愁。
一处山顶上,就有两个人正对着星河凝望,
不过,没有美酒也无美人,显然,他们不是诗人。
灰衫袍布、草履拐木,原来是天道师云玄和稷循。
天道师,窥天道、晓天理!听起来很牛,但在宝月没几个人信。因为人们信的是山神。天道天理,是云玄从帝晟学回来,徒弟也就稷循一人。
闲言撇却,是夜风清无云。
两人在山顶上,仿佛置身星河,熠熠星辰伸手可摘。
静观之际,突现两颗流星,忽闪如斗,继而变得光闪夺目,划开天际!
见此景象,稷循顿时激动地对云玄大喊道:“师父快看,开始啦!真的开始啦!”
“快躲开!要被砸中!”见流星正是冲这边过来,云玄急忙冲稷循喊道。
呼喊间,两团耀眼的火球,带着炽热的气浪,疾飞而过!幸好躲闪及时,两人才无大碍,只是身上的布袍被那热风刮成了乱布条,堪堪能遮住下体。
“好险,才开始就要杀人,稷循,我们还是回去躲起来的好!”
第二天大早,稷循挑水回来。
见云玄站在门口,便打了声招呼:“师父,你起来了?!”
“都被吵醒了!”
“师父可以吃饭了!”
“还用你说,我就是被饭香吵醒的!”
吃完饭,云玄没事问道:“稷循,你上山几年了?”
“师父,你又不记得了,我四岁上山,十六年了!”
“噫?这么快?十六年了?!”云玄说着,动手指算了下,不禁惊奇地说道:“哎呀,那我不是快六百岁了?!”
“师父,数学不好就别老掐手指头了,你多算了一百岁吧!”
“我是你师父,还会算错?!那我考考你,昨晚的星象是什么意思?!”
“昨晚新月初生群星燥闪,更有星神下凡,是表示世上将有大变。师父,这个太简单了!”
“哦,原来是下面又要变天了,还是呆在山上好,清静!”
“师父,我想下山一趟!”稷循沉默了下,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正好粟米酒没了,你去拿些上来。”
“师父,我的意思是想出去一趟。”
“你是说到山外面去?”
“嗯!”
“可不好,外面的人非邪即惑,坏得很!”
“师父,天下要变,就必有应天变而生的人,我想下山找到他们加以教导,以彰天道!”
“既然是应天变而生,你教不教都是一样,那不是多余?!”
“师父,你都讲过,风鼓尘嚣、水沸汤浊,若应天而生的人能顺天道,止沸息鼓、消邪
除惑,那不就是福祉民众天道得彰了?!”
“哎呀,懒得跟你争,世间邪惑,消了这个又冒了那个,没完没了,你又何必呢!”
“师父,既然有天道,人们就不会一直混沌,纵是邪惑此消彼长,但终究有天道彰显之
时!如果我一直呆在山上,就算习得天机大道,又于民众何益,徒然枉费了师父的栽培!”
“哦,稷循,看来你是决意要下山了!”云玄颔首说道,少倾默然,继而笑道:“呵呵,
稷循,我四十岁上山,你二十岁下山,看来天意如此,只是你下山后,不要忘了福祉民众的初心!我这有一幅图,是我师父送的,你看一下,也便于你找人。”
云玄说完,进屋拿出一轴残图,却是黄绢质地,足见其珍贵了。云玄拍了拍灰尘放到桌
了上,笑着说了句:“可惜,被老鼠咬了!”
打开图来,只见草木走兽、人物星辰,虽然画法简洁,但却是罗列有致、匠意神工,有的图上还配有题语。其中一幅,云玄点了下,只见图上所绘为:一片石坡,一轮弦月,一人戴着帽子牵着狼;一块大石,石蕴精光,周围散落些弓箭刀枪;题语为:
月悬白石坡,日出南山东;垂落玉消散,兽尽而藏弓。
看过之后,稷循说道:“此图群英荟萃,师父,我明白了!”
“以后就好自为之吧。稷循,当年智书引荐的你,让你陪了我这么多年,见到他,替我说声谢了。”
“师父,我记住了!”稷循说完躬身一拜,就算作别。
山梁上,云玄看着稷循走远,摇头自语道:“天知是对是错,随他去吧。”然后一边回屋一边悠然唱道:
“天机无门兮弄玄,世间有道兮无常;顺辅其兴兮,逆助其亡。”
只说稷循,出了大山,眼前便出现一大片田庄。时值黄昏,庄户上已有炊烟升起,只见是:薄雾轻烟依山,草舍鸡犬相闻;溪流饮马牛羊欢,田间人若闲。
真好一幅田园山居图!
对这里,稷循当然熟悉了。隐云庄,稷轩盘下来给稷循的食邑。
稷循才出现,守路的庄卫远远地看见他后,就立即飞身跑回去报告了。
不一会儿,一位老头儿,带了一大队人,忙不跌地迎了过来,老远就躬身拜道:“老奴领全庄人恭迎庄主!”
“邑长,说多少次不要这样,就当我是庄上的平民!”稷循上前说道。这邑长是原先他自家的仆从,所以稷循不想他多礼。
闲话不提,吃过饭收拾妥当,稷循坐下问道:“邑长,这些时庄上都好吧?”
“一切都好,牛肥马壮,我这就拿清册请庄主过目!”邑长忙躬身回答。
“哦,不用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无需查点。”
“庄主这次要些什么,我派人送到山上!”
“这次我是有事要出去,师父一人在山上,要劳你们照料了。”
“照料老仙长是当然的了,只是庄主刚才说到要出去?!”
“是的,我下山了,打算去趟迎城。”
“那就是说,庄主是学成下山了?!”老人兴奋地问道。
“算是吧。”
“那太好了!这是庄上的大事!要好好庆祝下!”
“那倒不必了,只是你要帮我挑些物产和马匹,好送给叔后。”
“庄主,去见轩后,东西我自然会准备,但庄主学成下山,庆典哪可能少?!庄主你坐,我这就去安排!”不待稷循拦住,老头儿就兴冲冲的出去了。
“喂,我话还没说完呢!……”
大事小事,有事没事,都要庆祝,这是宝月人的习惯,哪是稷循能一下改变得了的。
宰鸡羊、祭山神;唱经颂、拜众灵,全庄人围着篝火开始欢歌载舞。
但见歌舞间,不断有少女向稷循致敬,邑长笑道:“呵呵!庄主,这几位是刚及笄的,正赶上庄主大喜,算她们运气好呢!”
“这个可别,我还打算明天就走呢!”
“那不行,添丁加口也是当庄主的责任!再说了,我准备东西也要时间不是?!”
“好吧,那我就后天再走,可别误了事!”
“呵呵,好的!”
随后,稷循转移话题问道:“明天我到各家转转,庄户们都过得还好吧。”
“呵呵,庄主,不是我自夸,我敢说宝月没第二个这么好的邑庄!山好水好,不服役不交赋,简直是神仙呆的地方呀!邑户们都说,这是托庄主和轩后的福,遇了神恩,才能活在这么好的地方,……”
人老话多,听到这,稷循忙打住说:“你又开始了!我都说过,这不是什么恩,是他们自己辛苦得来的,自种自收,天道如此!”
“看庄主说的,这邑庄是你的,你不恩赐,我们哪能有什么呀!……”
谁种谁收、自给自足,在稷循看来是天道,理所当然。但在仆邑们看来,邑庄是主人的,那所有的东西都是主人的,理所当然!
第二天稷循到各邑户家查看,诚如仆邑所说,户户暖衣饱餐仓丰廪实。作为下等的邑民,能吃饱穿暖无疑就是莫大的幸运了,所以邑户们对稷循,当然是当作神一般地尊敬。
第三天清早,稷循起来,刚到门口,就见老仆邑领着一队人马在外面:十个精壮小伙手持旗矛、背弓挎刀,齐刷刷地站成一排,每人牵着一匹壮马,驮架上码得满满的!其余庄众也都早早静候在门外了。
稷循见状,急忙问道:“邑长,你这是干什么?”
“呵呵,这些是按你吩带给轩后的!”
“我的天,哪要得了这么多,你当是搬家呀!”
“呵呵,不多!庄主,这有一半是邑户们自愿送的,算是他们的心意!”
“俩匹就够了,这么多我没法带!”
“不用庄主担心,呐,这些小伙儿就是帮你赶马的!”接着仆邑就介绍道:“这个叫从云,表示跟从隐云庄主的意思,其他几个就叫从一到从九,嘿嘿!”
“看你这名字给取的!迎城太远,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没必要辛苦他们!”
“嚯,哪里!就是因为路远才要送,外面到处毒虫猛兽,单人哪能走道!况且他们几个嫌庄子里闷,吵着要出去!到了迎城,庄主要是用不着他们,就卖了,不碍你事的!”
邑长这么一说,稷循只好答应了。老仆邑的尽心呵护之意,他自然知道。
一番拾掇,终于妥当,打出稷字旗,稷循就象带着马队似的出发了。小伙子们差不多都十四五岁的,虽说身份有别,但都是些年轻人,正值精力旺盛,好说好动那是肯定的,不用多久就跟稷循混熟了。
穿过一片针松林,就算走出了云隐大山。山里山外,完全两个世界。进入云都平原,视野一下开阔,站在高处,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地,让人一下子心旷神怡。
不过脚下的路可没那么好走。丈高的灌木,蛇虫獾兽,多不胜数,众人只得一边开路一边前行。在灌木林里露宿了一晚,又走了一天,灌木林才变得稀矮,偶尔能看见尖顶茅屋的小村邑了。
这天晚上,一行人找了个庄户人家打尖。本打算能顺便问下路的,可小户人家,孤陋寡闻,说不出个东南西北所以然。稷循只得按小时候的记忆并根据板络歌往北而行了。迎城辖于宝都,而宝都是在北方,于是向北又走了三天,终于看见一处城郭。稷循高兴地说道:
“应该是到云瀑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