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很久之前了，曾有个人这样对我说：

生活就如同呼吸，自然流畅，也总会自然得被人们抛诸脑后，懒得回想。但人生的路从不平坦。正如你总有一天会被人扼住喉咙，被打断呼吸的节奏，甚至感觉的到死亡的临近。但你不必害怕，无需恐慌。你既然自诩是个男子汉，就要挣扎着扒开扼住你喉咙的手，然后回身一拳或是捅他一刀。不管扼住你喉咙的是人还是什么，你都必须反击！别去相信什么命中注定，所谓命运向来就是应该被男子汉踩在脚下的，你张开你的手心，看到了吗，那掌纹就是你的命运，握紧它，男子汉的一切就是绝不放弃！绝不放弃一切！掌握一切！

这话我一直铭记于心，而且也一直将这信念贯彻到底。我始终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

然而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我错了。

风仿佛从四面八方吹来，拂过绿草、落叶、林立而整齐的灰白色墓碑以及众多的送葬者，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啜泣。不是很远的树林里传来几声悲伤的鸟啼，与灰蒙蒙的天空中隐隐的雷声合奏着令人难受的低沉，如同是旋转着飞舞在墓地上空的哀歌。

真是个可恶的秋天！

送葬的人们关注的是我正对着的墓碑，而墓碑下沉沉睡去的，是我父亲，尽管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

直到今天我才终于体会到所谓被扼住喉咙究竟是什么感觉，我感到这世界压抑得仿佛空气都被液化，滞留在我喉咙间迟迟不肯被吸入。我无法呼吸，喉间似是被什么堵住，心里的烦躁似乎要夹杂着什么喷薄欲出。

是悲伤吧。

右手边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啜泣，随后有不断的泪滴打在墓碑旁已略显枯黄的草地上。嚎啕大哭的是我姐姐，虽无血缘，但她是我姐姐，岳惜水。一个面熟的中年女人正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慰着。人群中也有人忍不住悲伤而哭出了声。

“death-is-not-a-crack-because-the-world-does-not-leak.”

墓碑上只刻了这行字，甚至没有墓主的名字。这也是墓碑下那个男人在弥留之际所叮嘱的。

“死亡并非断裂因这世界没有漏水。”这话出自泰戈尔的飞鸟集，是我百度才知道的。我自然不会把能让我变得更强的时间浪费在看什么飞鸟集上。

哼，墓碑下的那个男人，已经死了还在卖弄吗。一个精通各种枪械的特警，曾经的国家级搏击冠军，连破了无数疑案、在弹雨中抓捕了无数暴徒与毒枭的警界英雄，据说这座城市最大的监狱里超过一半的人是他亲手送进去的，哈，就是这样一个人，被车撞死了？那个肇事的醉酒司机如果没死一定很骄傲吧，他撞死了这城市里压得无数罪恶透不过气的人！

一只手忽然轻搭在我肩上，温暖而有力。我偏过头，看着这个把手搭在我肩上的男人。

他健壮而坚定，身姿挺拔，眼窝深陷，一向锋利的眼神中此时带着几分悲意。他是墓碑下那个男人的属下也是朋友，是警局中我最熟悉的几位警官之一，陈义。我和姐姐都叫他陈叔。我冲他点点头，并没言语，然后回过头依旧盯着墓碑看，似是希望墓碑下那男人能徒手挖开土突然站出来。

“你父亲是个令人尊敬的人，”嘶哑的声音在我身后低声响起，是陈叔。

“他的朋友爱戴他，他的敌人敬畏他，局里许多年轻人都视他为榜样，视他为师长。”

他停顿，似是陷入回忆。

“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抓捕行动，同为新手的你父亲不仅救了我一命更是独自活捉了目标。。。”

“就是那天，我看着你父亲安静地叼着烟，坐在一辆满是枪眼的老式面包车的车顶上包扎伤口，地上趴着那个拷起来的目标，落日的余晖照在你父亲满是灰尘和血迹的身上。。。”

“我从那天起就坚信他会是这座城市的希望，他会彻底贯彻正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有着明显的语气波动。

“然而我从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他止不住的叹息。

“失去他是这座城市的不幸，当然，更是你和你姐姐的不幸。他常说。。。”他停顿，似乎哽咽了一下，我清晰听到了喉节耸动的声音。

“他常说他深爱这座城市，他更深爱着你和你姐姐，他一直想要多陪陪你和你姐姐，毕竟你们母亲走得早。。。”

“但他没有。”我平静得近乎刻薄地打断了他的低语，依旧盯着墓碑。“姐姐她一直希望我们一家人能一起去海边烧烤，但他拖了半年！这周六本来是要去的，可他。。。”我努力压抑心中的复杂情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父亲一直拼了命去守护这座城市，你根本不了解这座城市的黑暗，即使是你父亲，也不过是维持着这座城市光与暗的脆弱平衡。你需要理解他。。。”他叹息低语。

死人需要什么理解！我不想再听他没完没了的絮叨。我深吸气，狠眨了几下眼睛，转过头把视线移向别处，不去看那该死的墓碑。

高空的风卷来大片的铅云，于是这整个世界更加阴沉。我抬头望天，看到那墨色的云在头顶张牙舞爪的咆哮，发出震耳的雷鸣，却迟迟不肯落下一滴雨来洗刷这尘世的悲伤与罪恶。

真像那天啊。。。我下意识握紧拳，然后意识到那被突兀的闪电照得惨白的手腕上早已除去了曾经紧扣在手上的手铐，今天的天空一如那天，一直阴沉着，却不掉一滴雨。在那天，就是墓碑下那男人亲自送我进了这座城市最残酷的地狱，开启了我两年的牢狱生涯。他那时的眼神里绝无半点责备。而我亦无犯罪的忏悔。。。

轰隆隆！！！头顶上一声惊雷炸响，把我从三年前拉回到今天。我茫然地看向某个方向，脑中一片空白。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这个灰白色的世界突被渲染得无比苍白。我的眼前似乎被突如其来的闪电的光晃得有些模糊。

我揉了揉眼，意外地在那模糊中看到我刚刚茫然望着的远处多了一个人，在这灰白的世界里视线变得如此模糊，明明觉得离那个人的距离并不太远，却看不清那人。那人刚才绝不在那，仿佛是被闪电劈出来的。这感觉很奇怪，我看不清他，却觉得那人在看我，而且似乎。。。在笑？

我莫名其妙，下意识向那人走去。其他那些送葬的亲人、警官们并没在意，似乎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又仿佛是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的时间都静止在一刹那。

我慢慢靠近那人，奇怪的感觉愈发明显，这感觉难以言明，如同飞蛾扑向火焰，温暖中夹杂着些许对未知的不安与悸动，仿佛危险与真相正随着我的靠近慢慢如茧剥开，我感觉得到浑身的毛孔都在张开，兴奋在血液中跳动、跳动、跳动，呼吸也变得不自主的急促起来，然后我突然看得清他，啊不，她的模样了。

那是个面目平凡的女人，但她依然引人注目，因为她的眼睛和。。。极其怪异的着装。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眼里包含如此多的情感。她眼神深邃而平静，透着睿智，仿佛她已活了无数个春秋，看遍了人世的风景、凡尘的悲欢。她望着我，眼里带着怜悯与哀伤，却仿佛是为了掩饰她眼底的那一抹。。。笑意？我与她对视不过一瞬，却恍惚间感觉人世已变幻了千年…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如此穿着，她的衣服样式古老，但似乎并非古代任何时代的样式，她穿着绛紫色为底，金线绣纹的长裙，宽大的两袖分别绣着八卦和四象，她的腰带中央是个太极图，而长裙上纹着山川龙虎，日月星辰。这女人的着装给我的第一个感觉。。。难道是个算命的？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头顶闪电破空，然后就有接踵而至的雷声不断。银白的光不断明灭，这女人的脸也在电光中闪烁。

一滴雨打在我头上，竟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力。

“你父亲没死。”怪女人突然笑着开口。

“什。。。什么？”我一阵莫名的迷惘与心悸。

“你还会见到你父亲的，你完全没必要这么悲伤。”这话说出的同时雷声炸响，但我清晰地听到了她的言语，和自己的心跳。

我一时没有听明白，只是沉默，脑海一片迷茫，而迷茫中却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这女人所说的令人。。。信服？

但理智终究压制住心里那古怪的感觉，心底压抑着的哀伤伴着悲愤爆发。怎么可能啊！开什么玩笑！你这女人有病吗！我亲眼看到他被撞飞啊！

这一周被我深埋的记忆突兀挣脱锁链，如炸弹般炸裂，无数的记忆碎片如弹片般在我脑海里肆虐：刺耳的刹车声，烧焦的轮胎，纷飞的鲜血，凄厉的尖叫，救护车尖锐刺耳的鸣笛声，家人的眼泪和如处深渊中绝望的哭喊，陌生人怜悯的眼神，彻底的混乱，压抑不住的悲伤，灰白色的世界。。。你这混蛋女人！！你知道我这一星期是如何压抑地熬过来的吗！？你他x的知道吗！？

雷音肆虐，银白闪烁，暴雨骤落。我在瞬间湿透，衣服紧贴在身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其它什么流入嘴里，苦而咸。在雨水的掩盖下，我一向讨厌的泪水，他x的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的流出来了啊！

你这个可恶的女算命的，我可以容忍别人侮辱我，但绝不能容忍别人拿我家人的生死开玩笑，你他x的。。。

那女人已经打着一支墨色的伞走远了。

我向前追去，她已经在十字路口向左转了，还回头看了看正狂跑的我，即使被大雨阻隔，我依旧看到了她嘴角挂着戏谑的笑。

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我更加拼命的向前跑，终于到了十字路口处，我急忙停住、左转，我愣住了。

从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到我跑到这里不超过三秒，而她走的这条路只能笔直向前走，两边都是高耸的围墙。然而那怪女人，不见了。

我茫然站在席卷天地的风、雨、雷中，看向无人的街的尽头，突然想起那女人的话，明知那么不真实，却莫名地在脑海里反复回响，令我疯狂：

“你还会再见到你父亲的。”

灰白的墓，震耳的雷，狂舞的风，冰冷的雨，沉默的光，无声的泪，洞穿的心，这是我第一次遇见那女人，这是我一生的转折，这是初始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