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很俗套的话,叫做许下的诺言,就是欠下的债。
张残审视了一下自身,他已经是负债累累,并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因为所有他曾经许诺过要保护守护的女子,现在都已经不在世人了。
萧雨儿、郜灵萱、小珠、小慧、唐幻。
这些都是多好的女子!可是,她们的人生之路,为何那么的不幸,会偏偏碰见一个叫做张残的人?
这一刻,张残更加觉得,永远不要自满!
因为张残在许下这样的诺言时,是觉得自己有了一定的实力和资本,才会立下如此豪言壮语。然而上天却只需一个念头,便顷刻间,令张残一无所有,万劫不复。
他带着萧雨儿的骨灰,慢慢的走着。
之前还觉得这个木盒的质量很轻,现在知道了它是什么之后,它的重量,又反而几乎压得张残行走之时,直不起腰。
应萧雨儿最后的遗愿,她想被安葬在临安,安葬在萧老夫人的身旁。张残当然可以夜以继日,不疲不倦的展开身法,一日之内横跨数千里的距离。
不过他却很踟蹰。
或许是因为他想和“萧雨儿”,再多待一点点的时间,哪怕只要一点点。也或许是张残害怕返回临安后,不忍见到婉儿那失望又绝望的神色。
所以,管他什么原因,反正张残就是想慢慢的回到临安。
还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张残现在很想大醉一场。
不过在迈入成都府的城门前,张残才意识到了一个不轻不重的难处——他身上,居然没有一毛钱!
这些当然不值得张残去为难,毕竟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特别正派的人。到了现在,更是洒脱的很。如果实在不行,他大可以路过某个豪宅,顺手取些黄白之物,这些正人君子不齿的行为,并不会对张残有什么心理负担。
在认识到自己身无分文之后,他先是在城外神经病似得大笑了一场。其实他都闹不明白,他是在笑自己堂堂一个高手却穷得叮当响,还是在笑自己堂堂一个高手,却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好。
直到他笑得声音都有些嘶哑,然后才觑个无人之地,飞身翻过了成都府高高的城墙。
巴蜀之地,因其独特的地形,可以算得上中土之中最少被战争所波及的净土了。
其易守难攻,进可争霸天下,退可割土称王。安居在此的百姓,鲜少受到战争的硝烟所影响,是以家家户户,都显得颇有气派,看上去也颇为殷实富饶。
当然,并不是说巴蜀不可能被攻陷,无论是秦国、汉初汉末,以及大宋的建立者赵匡胤,都曾攻克征服过蜀地。
不过这个前提,就是国富民强并且将士用命精兵壮马。不然的话,等闲的劳师动众,纯碎就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因此,久经休养的成都府,张残踏进之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成都府的繁荣昌盛,或许更在国都临安之上。
他没有使出什么妙手空空的本事,反而打听起了最早的“人才市场”在哪里。随后他便迈开大步,朝那个方位走去。
这算得上张残第一次找工作的经历。
虽然张残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模样。但是那如大理石般通透无暇的双手,让张残知道,自己在很多人的眼里,或许等同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绝不是什么用劳力工作的人。
是以很多业主都只是随意的看了张残一眼,根本无人上来询问他什么。
张残当然有办法,扬声道:“可有去临安的商队?管饭管酒即可,酬劳可有可无!”
别说,这么一喊,自然会有人注意到了张残。
很快,一个留着八字胡、小眼睛又胖乎乎的中年人士,看其行头装束,像是师爷一样,来到了张残的面前。
上下打量了张残一番后,这人问道:“当真酬劳可有可无?”
张残微笑道:“这位仁兄,生意的本质无非就是在下坐地起价,您也大可以落地还钱,有商有量的事情,何必偏偏做一锤子买卖?”
那师爷当即摇头:“那还是算了!”
这人真是小气!
张残暗自腹诽一番,只两步便追了上去,笑着说:“好吧!酬劳可有可无,但是需要顿顿有肉有酒!”
那师爷般的人物这才有些满意,不过他还是看着张残那白净的面庞,有些迟疑的问道:“你能干体力活么?”
张残笑着说:“在下天生的苦力命。”
那师爷显然有些不信,因为如今的张残,那莹润无暇的脸,怎么看怎么像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
不过师爷自有他的打算,便闷声闷气地说:“我们正好缺了一个挑夫!你要是吃得了这个苦,就随我来!要是吃不了这个苦半中间想跑的话,就趁早找别人去!”
张残洒然一笑,说道:“放心!张某一向是个有始有终的人!”
师爷这才满意,挺着大肚子,招着手:“那就随我来!”
别说,至少这伙食,还是蛮丰厚的,确实是有酒有肉。虽然肉只是肉沫儿,酒也是最劣质粗糙的,但是张残并不在意。
他之前就已经接近辟谷,等闲十天半月不眠不休不食不饮,根本无妨。现在有酒有肉,于生活来说,他更不可能有什么去抱怨。
其实,说白了,男人本来就是这样,懒散且容易满足。就像张残现在,孓然一身,了无牵挂。那么即使身无分文的贫穷,对张残来说,也只是喝酒时是配着咸菜还是配着牛肉的区别,根本无损他的任何心情。
也只有在爱上一个女孩时,男人才会深刻感受到贫穷所带来的自卑。
翌日一早,张残就被师爷从茅草堆上叫了起来,然后带着张残,来到了大院里。
院子里的人约莫十来个,看样子都像是经常做苦力劳动的汉子。这些汉子都很精壮,那因为经常劳作而显露在外的黝黑肌肉,其线条和观赏性,却是远不如健身房的机械所锻炼出来的优美。
“出发!”
张残掂量了一下,这扁担里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就算对于普通人来说,其分量也都算不得太重。
也只有迎着朝阳就工作的人,才是最辛勤的人。
不过一般情况下,迎着朝阳就工作的人,往往都是收入最微薄的人。
这真的是一个很古怪的关联和因果。
走出大院之后,张残才注意到门外还有五辆马车。
其中四辆上载满了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物,最前的那一辆,则是“主家”的轿子车。
轿子和货物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张残如果有心的话,自然可以搞清楚究竟,不过他并没有多此一举,只是老老实实的挑着扁担。
“嗨,小哥,新来的?”
和张残并排着的那个挑夫,看样子像个爱交谈的人。
他约莫而立之年,虽然饱经风吹日晒的脸上,显得很粗糙也很黢黑,但是笑着的时候一口白牙,又给人一种淳朴的良好印象。
张残也报以微笑:“我叫张残,大哥怎么称呼?”
“我叫王大狗!”王大狗一点也不嫌自己的名字难听,反而露了一口白牙,朝着张残笑着说。
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从哪里流传出来的,反正,人云亦云之下,它似乎就成了穷人家信以为真的法则,即给儿女取的名字越是低贱越是不可辱高人之耳,将来他们才越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所以古时只听名字,就很容易判断出一个人的家境如何。
这是古时的潮流。
残和二狗,其实就是属于同一类。所以这王大狗在听到张残的名字后,就已经把张残归类于和他一个阶级的人了,王大狗脸上的友好,也更加的浓厚。
当然,到了当今的社会,就不再这么迷信。为人父母在给自己儿女取名字的时候,更讲究悦耳、朗朗上口和诗意。
这,是当今的潮流。
不过本人倒是觉得,蜂拥而上的潮流,其实没什么好追求的。
不相信的话,比如什么诗涵、梦琪、俊豪、若凡等等等等,二十年后,它们或许就和古代的大狗、大傻、二缺等等等等,同样的普及。届时在街上喊一声诗涵,保不准就有几个人同时回头:“谁在叫我?”
“成家了吗?”
张残点了点头:“成家了。”
“哦,有孩子了没?”
王大狗当然不知道,他这一句话又让张残勾起了无数的伤痛回忆。
张残并不怪他,这是他的无心之失,所谓不知者不罪。当然,张残也绝不会认为他是好心,在真正的关心自己的生活。无非,王大狗只是想在慢慢的长路上,找一个能说话的对象用来解闷罢了。
不过这一刻,张残倒是有了一些高手的明悟:在此之前的高手不说,就说当今世上诸如东瀛刀圣、阴阳仙师之流,显得那样的超然?无非就是他们都经历了太多,将绝大部分的事情和感情,用很理智的思维去对待罢了。
那些站在人类最顶峰的高手,并不是冷漠无情,仅仅是看透了其中的本质。
张残笑了笑:“也有了。”
“王大哥呢?”
为了防止王大狗问东问西,张残干脆就先发制人。
这下子,算是彻底打开了王大狗的话匣子,他喋喋不休的给张残讲起了他的故事。
大致就是他自小爹死娘无,吃着百家饭长大。磕磕绊绊的成长中,好事做过,坏事也没少为之,还有过蹲大狱的坎坷经历。
然后他一个劲儿的向张残吐苦水,说什么牢房里被惨无人道的虐待,牢头们像是打死狗一样对他百般折磨,反正有这么一段暗无天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经历之后,王大狗一出狱,他确实是再也不敢做什么乱纪违法的事情了。
张残点了点头:“那王大哥干嘛去抢钱?”
王大狗也不见有多难过,笑着道:“小时候要饭嘛,总会饥一顿饱一顿。我姐为了把我拉扯大,也想让我好好长身体,将来能有点什么出息,那她当然就更加吃不饱穿不暖喽!唉,她留下太多病根儿,死的时候,我只是想给她买个好一点的棺材,没想到钱没抢到,反而等我出狱之后,我姐的遗体也早就不知道进了哪个野狗的肚子里了!”
张残一阵沉默,王大狗可能也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他很想止住就此不提,不过最后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可惜我一直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的出息……”
张残只能笑着说:“王大哥健健康康的活着,又成家立业,相信先人在天之灵,并不会有什么遗憾。”
王大狗打了个哈哈,也是笑着说:“她就是真的遗憾,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啊!”
王大狗将扁担换了个肩膀,然后才有些奇怪的问:“张老弟似乎没怎么换过肩膀,第一次挑扁担吗?”
见张残点头,王大狗笑着说:“赶紧换个肩膀吧!不然现在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是一晚过后,肯定疼得你连吸气都要皱两下眉头!”
张残也不多说什么,便依照他所言,换了一个肩膀。
“张老弟不是本地人吧?”
就这样,张残倒是和王大狗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起来。
总的来说,这个对话的过程,其中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都是既没有意义又没有任何营养的废话。不过张残还是觉得,很新鲜。
张残自记事那一刻起,便生活在泰山派中,而能成为泰山派的弟子。甚至来说这样的出身,其实比之一些芝麻小官的官二代,更有优越感。
再后来,张残要么接触的是仗剑而行的江湖中人,要么是枕戈待旦的军营战士,还有就是在上京城中,接触的都是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
反正,像王大狗这样,可以算得上生活最底层的这批人,张残真的没有什么和他打交道的经验。
与王大狗之间,什么低俗下流的话,张残发现自己甚至张口就来,一点点心理障碍都没有。而王大狗不仅不会觉得张残有失礼之处,反而更表现出一种相见恨晚的兴致,更加让张残变得有些肆无忌惮。
多年之后,张残才知道,其实这一段路程,正是填补了张残人生中的一段空白,使得张残变得更加的完整。
修炼即是修心。
是的,这段短暂的路程,并没有给张残带来任何实质上的益处,无非就是让张残体会了一把身为“人下人”的经历,丰厚了张残的人生经验而已。
不过张残却觉得,这种经验,就像是锋利无比无坚不摧的神剑的剑鞘一样,对敌之时,它一无所用。
不过,它却是所谓的“锋利无比无坚不摧”,密不可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