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在什么时候降临的呢?
这一点没有任何人知道。
或许在很久之前,“它”就已经在看上去一片祥和的麦林维尔中蔓延、滋生了。
在这座城镇中,至今已经有不知几十人被它夺取了性命——但人类对它无计可施,因为它代表着冥王不可违忤的意志。
于是人类只好闭锁了城门,为它献上一城人的生命作为祭品。
它在城镇中恣意游荡,收割着绝望的人们的性命。
最初是出现在身上任意某个位置的黑色圆斑。
它们大约有苹果或鸡蛋那么大,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这个圆斑就会开始向四周的皮肤蔓延,使得被侵染的位置痛痒不止。
然后,患者会开始剧烈咳嗽、流鼻血,呼吸变得困难。
最后,患者的全身会出现或大或小的黑色与紫色斑点,这成为了死亡的征兆——无论求医还是服药,都无法改变注定的结局。
从发病到死亡,大约只需三天的功夫就能夺走一个健康的人的生命。
现在,城镇中所有被发现的病例——那些可怜的人尽数拥抱了死亡。
简虽然并不博学,但他依然知道这种疫病的名字。
——黑死病。
史学家们把它和恶魔并列,共称为人类的两大灾难。
它曾经席卷了整个世界,夺去了三分之一的人类的生命。
最初,当恶魔降临在某户人家中时,家人会悉心照顾、安慰那个不幸的病患,并为他的健康祈祷。他死了以后,他的家人把他送去修道院埋葬,为他哀悼和痛哭。但当疫病真正流行时,人们便不这样做了:因为人们发现,似乎每个人都会死。
最初患病的是小女儿,她将疾病传给她的哥哥姐姐们,她的哥哥姐姐再传给他们的父母。最终一家人只能在房间里抱作一团,一个一个地死去。他们的尸体被搁置在家中,甚至没人知道这一家人已经前往了冥土。
相较之下,那些流浪汉们反而幸运得多,他们在深夜时死在大街上,并在早上被人发现。恐慌的人们送他们去教堂,并在墓穴里安葬——虽说如此,但也只有在最初死去的人才有这样的待遇,随着死的人越来越多,所有的修道院里都没有了空着的墓穴,于是神甫指派掘墓人去修道院的旁侧挖开巨大的深坑,再把所有的尸体一并装进去——他们甚至连棺材都没有。
到了最后,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而存活下来的掘墓人却越来越少,他们甚至整天都在挖坑、埋尸体,即使是这样也干不完所有的活儿。大量的尸体被抛置在大街上又或是房子里,散发出腐烂的臭味儿。
有些贵族的小姐受到了斯塔沙的青睐,她们索性就脱了衣服,在外面与男人们寻欢作乐。胆小的人在疫病开始流行时就离开了城镇逃往村庄,他认为那里是安全的,然而死亡却如影随形。再有一些人躲进了修道院,日日夜夜向他们信仰的神祗祈祷——神明们并没有庇护他们,这些人和外面的人一样凄惨地迎接了死亡——最终,一座座城镇毁灭在了这黑色的恐怖恶魔手中。人类躲在死亡的阴影下瑟瑟发抖,即便最后疫病早已平息,但深植在人类心中的恐惧却早已拔出不掉。
而现在,它再一次降临在世界上。品尝过一次恐惧的人类在再度面对它时,表现得比上一次更加不济。
即便是在清晨,但简依然能够清楚地听见时不时在街道旁的屋内响起的啜泣和悲鸣,却不知是在嗟叹自己可悲的命运,还是在哀悼爱人的亡魂;街道上空无一人,因为人们沮丧着脸躲在家中,生怕会在外面招来了死亡,即便没了食物和清水,他们也宁愿饿死。还有旅馆的那位老板,他变得越发疑神疑鬼,仅仅是自己下楼的声音就会把他吓得脸色发白。
然而,无论是如何用墙壁保护自己,又或是提足了精神警戒四周,人类依然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而且别人也无法帮助他们。
简发出长长地一声叹息,看向他那跪在患者身旁的朋友。
疫病在三天前爆发,城门则在下一天关闭。
虽然因为阴雨而延误了启程的日子,但简依然应该早些打探到城镇的情报。
但简没能做到。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神秘的女孩——维多利亚身上。
维多利亚神秘的发色,维多利亚尊高的身份,以及维多利亚那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简根本没法把视线从维多利亚身上挪开。
然而,他对维多利亚的关怀和注意却把骑士和公主都推向了悬崖的边缘——他们两个都无法逃离这个被死亡眷顾的城镇了。
简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对此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尽管知道没有任何作用,但简还是冒着感染黑死病的风险,每天都到街道上查探尽可能多的情报。
因为只要和维多利亚在一起,满溢的幸福感就会填满他的胸腔——在这种危境下还依然沉醉于眼前的幸福,简觉得那是懦夫的行径。
于是,每天漫游在街道上的简和阿瑟成为了熟人。
阿瑟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不落窠臼的骑士,简每天都会看见阿瑟在路上救治濒死的病人。
尽管对方和他毫无瓜葛,尽管会冒着被感染的风险,但这位值得敬佩的骑士依然秉持着“救死扶伤”的骑士箴言,义无反顾地救治着他所遇上的每一个患者。
而现在也是如此。
病人生了一脸的黑紫斑点,他躺在阿瑟的怀里,嘴唇如同金鱼般开合——发出臭味儿的紫红色血液正从其中汩汩流出。
过了一会儿,阿瑟放平了病人的身体,同时站起身来,骑士的脸上一片黯然。
“别在意,阿瑟。”
简说。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但我没能拯救哪怕一个病人。”
简闭上了口,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这个疲惫的骑士。
“我去把他带去修道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骑士尽量用开朗的口气说道。
“我去请脚夫…”
“——不,不必了,我亲自送他过去。”
阿瑟打断了简的话头,旋踵便屈下身子,把死者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上。简有些犹豫,他想要伸手帮忙,但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阿瑟把尸体架在了自己身上。
“阿瑟。”
在阿瑟挪动步子之前,简用手搭住了他的背脊。
“稍后到‘酒鬼烟斗’酒馆来,你应该休息一下了。”
阿瑟勉强露出了笑容,他看起来疲惫得像个刚刚干完一堆活计的劳工。
“好的,我们待会儿见。”
阿瑟背负着尸体,他的铁靴子踏在积水上,溅起小小的水花。简目送着朋友远去的身影,突然惆然地叹了一口长气。
是啊,无论是自己还是阿瑟,仿佛都如同刚刚断气的那个可怜人一样——毫无希望。
“维多利亚……”
简用手抵住心口,他喃喃自语道。
自己让她置身于危险,又该怎样保护她?
他原以为自己和骑士的区别仅仅在于有没有剑、勋章和铠甲,但他现在发现——自己的勇敢亦远远不及真正的骑士。
他多么希望,当真正的危险来临之时,自己能挡在维多利亚的面前。然而,惧怕着黑死病的简甚至连刚才的那具尸体也不敢摸。
如果,自己能够在勇敢一些就好了。
怀揣着这种想法,简再度叹出一口长气。他一边在街道上漫步,一边。
而正当简失神之际,一阵骚乱的人声却突然在远处响了起来。
简被那阵声响引去了心神,他伸长了颈子,看向发生骚乱的方向。
与其说这是有意识的动作,倒不如说是无意识的反应。但是在这一瞥之下,却让简狠狠吃了一惊。
这又是一个被抬在担架上的骑士。
他的脸上被人蒙着白布,两条胳膊耸耷在担架两侧。这个可怜的骑士被从胸部到腹部拉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伤口——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个死人了。
然而,让简吃惊的既不是他的凄惨死相,也不是他的身份——而是源于简自身的记忆。
印有白色圆环的白色罩袍,还有轻型锁子甲。
简能够笃定,这名死去的骑士肯定是自己之前在旅途上遇见的骑士之一。
简清楚地记得,他们的队伍可是有着一位区域主教、两名精干的骑士和十名轻骑兵,并且是前往的相对安全的西方。
他们究竟是碰上了什么,才导致这名骑士凄惨地陈尸与此?
简抬起视线,看向城镇中央的方向,坐落在那儿的伊恩座堂的塔尖即便是这里也依然清晰可见。
或许除了瘟疫之外,这座城镇还面临着别的什么威胁也说不一定。
——自己应该去那里看看。
这样的想法冒上脑海,并驱使着简迈开脚步。
因为阴雨持续不断,地面上已经到处都是水洼。简一边注意着避开地面的积水,一边快步前行着。
黑色——视野里依然充斥着黑色。
简皱起眉头,不再去思考这让人厌烦的事态,而是全神贯注地向教堂的方向走去。
在他到达城镇中心的教堂时,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了。
城镇中心的广场上,气势恢宏的十字形建筑正如同磐岩一般矗立着。
灰白色的厚重大理石堆砌出坚实的墙壁,上面镌刻着精美而壮阔的浮雕;十二座尖顶高塔从建筑的十二个角落高高拔起、直入云霄;而上百扇叶片式的巨大窗户上,则贴满了色彩鲜艳的彩绘。
它代表着至高神的意志,是诸神威严的象征。
——一座伊恩圣教的座堂。
这儿原本是麦林维尔最主要的进行宗教活动和仪式的场所,亦是神聆听世人声音的地方,它应敞开大门,让虔诚的信者们能够在正殿前川流不息,让神的忠仆们能够传达来自天上的谕旨。在战争时,它也应该容纳一部分难民,使其免受战乱带来的危险。
然而这座神圣的大教堂,现在却悄无声息地关闭了。
三三两两的市民聚集在教堂的大门前,叩门、祈祷、呼喊、啜泣。
尽管外面人声喧闹,门里却依然毫无反应。
是修士们畏惧疫病而躲起来了吗?又或者是这里发生了什么不测?
简用手捏着下巴,一边用视线扫视着眼前的教堂。
咦、那是——
一个怪异的人影突然引起了简的注意。
那是个男人,从体型就可以看得出来;他还拥有着一头惹人注目的杂乱蓝发。
但除此之外,简却无法从他的身上看出更多的信息——男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部被包在了绷带下面。
因为这副奇异的打扮使得简不禁对他多瞅了两眼。或许是察觉了简的视线,那个男人突然转过了头来。
在看到他眼睛的瞬间,简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一颤——他感觉自己在被一只凶猛的掠食者用仇恨的目光注视着。
仅仅是睨了简一眼之后,男人却又兀地收回了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简大口喘着气,同时平复着突然变得急促的心跳,他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纠紧了眉头,嘴里喃喃道:
“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
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简被吓了一大跳,刚刚平复的心脏又飞快地跳动起来,他慌张地转过身去,却正好看见了站在那里的纤细身影。
这个人拥有一头漂亮的披肩长卷发,中性的面貌和矮小纤细的身型让人难以看穿他的性别。
“你、你是……?”
对方那漂亮的脸蛋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他并没有回答简的问题,而是延续着自己的话题说道:
“那个男人——他是一条凶猛的家养犬。你摸不得他,也碰不得他的主人。不然他会紧紧咬住你的小腿,一刻都不会松开。”
这个矮小的人的话让简摸不得头脑,他勉强打着哈哈应付着,同时又在脑袋里想着脱离这个怪人的办法。
“——你。”
对方突然又开了口。
“想要去教堂那里吗?”
简微微一愣,而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矮个子向上扯动着唇角,露出古怪的笑容。
“放弃吧,你进不去‘那里’。”
一语堪毕之后,矮个子突然抬起脚尖,一下子把嘴巴覆在了简的耳朵旁,简反射性地把头往后缩,但矮个子却一把扯住了简的脖颈,让他的脑袋和自己的嘴巴贴得更近。
“你看得见,对吧?那些——”
矮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简感觉整个空间都随着他的停顿而凝滞。
而当简的心跳跳过三个拍子之后,他那绵软、轻柔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黑色的圆点。”
黑色的圆点。
简感觉冷汗一下子沁湿了背后的衣裳。他张开兀自颤抖个不停嘴唇,重复道:
“黑色的……圆点…”
“果然,你看得见。”
矮个子仿佛对简的反应十分满意,他的笑容越发深邃起来。
“除此之外,再告诉你一则消息吧。”
简干咽着喉咙,下意识地问道:
“什、什么?”
矮个子眯细了眼睛,仔细打量着简,一时却不再说话了。过得一会儿之后,他突然伸出了手。
“比阿特利斯·格林。”
这熟悉的社交场面一下子让简找回了自我,他因适才的失态而羞红着脸,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在握住那只手之前,简看见对方的手在一瞬间变成了辨不清纹理的纯黑色。
简悚然一惊,当他再度定睛看去时,那只手的确是正常的肤色没有错——简只得把这当作是自己的错觉。
“简·皮埃尔。”
交握的手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这是双女人的手,简意识到。但这双手的主人却有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并且穿着男装、像个男人一样在街上和别人打招呼。
当简认为自己已经向握手这一行为里倾注了足够的善意时,便准备抽回自己的手。然而在这之前,名为比阿特利斯的怪人却突然攥紧了简的手,并将其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瞧瞧——这是什么?”
比阿特利斯睁大眯细了的眼睛,那漂亮的瞳眸中倒映着简惊愕的脸。
“你把一根银白色的女人头发缠到了手指上?”
简感觉自己的心跳骤停一拍,他慌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同时用略带怒意的声音喝道:
“这不关你的事,先生。”
比阿特利斯脸上依然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他抬举着自己的双手,耸了耸窄窄的肩膀。
“是的,您说得对。”
简用鼻子发出一声哼声——他几乎从没做过这么失礼的举动——而后说道:
“如果您没有别的要事的话,请允许我离开这里,比阿特利斯先生。”
“——当然。”
比阿特利斯说。
“我马上就会亲自离开您的视线范围。只是——”
他的手在瞬息间攀上了简的脖颈,并将那个惊愕的面孔拉到了自己的眼前——简几乎没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然第二度中了这一招。
“我说过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不是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神秘,让简觉得这像是涂了蜜的尖刀:虽然危险,却有着致命的诱惑。
自己根本无法不听他的话。
就算不用转过头去,简也知道他一定又露出了恶魔般的微笑。
“只有恶魔——才能发现恶魔,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什么意思?
疑惑在一时间占据了简的脑袋,但还不待他发问,那张说着奇妙话儿的嘴巴就离开了简的耳朵。
比阿特利斯再度眯细了眼睛,他用左手抚胸,轻轻欠腰。
“再见,年轻的商人。”
简心下一热,他忙脱口喊道:
“等、等一——”
正如他那毫无预兆的到来,他又毫无预兆地消失在简的视野里——正如他所说的那样。
简甚至连挽留话都还没说出来,那头显眼的金色卷发就已经不存在于简所能看见的任何地方了。
简的嘴唇几度张合,而后颓然闭上,他失落地转过身去,踏上回去的路途。
能看到黑色圆点的,不光自己一个…吗。
它们像是聚集在黑夜里的萤火虫,又像是附着在腐臭食物上的苍蝇。
在简的视野里,漫天的黑点正四处飞舞。
——黑色的点点、越多来多。
——路上的斯塔沙。
——黑色的死亡。
童稚的同伴,童稚的话语。
却让简打从心底感到惊惧。
这是预言不可知的未来?还是陈述既定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