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那么紧张，来尝尝朕的手艺……”

宋曜面上不动声色，却无人知晓他的内心在翻江倒海。

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父皇，儿臣身体不适，恐怕这茶……”

“正好，”康定帝轻飘飘地打断道，“这是前段时间秦国上贡的‘小红袍’，据说还有治疗风寒的奇效。”

宋曜沉默了。

既然康定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么今天这茶他是非喝不可了。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康定帝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如果真想治他于死地，大可不必用“下毒”这般麻烦的方法。只要康定帝稍微表现出对宋曜的不满，就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想要带着他的项上人头去邀功。

再说了，宋曜思前想后也没能总结出康定帝对他有什么恨之入骨的深仇大恨。

思及此，宋曜终于不再踌躇不决。他果断端起面前的茶杯，潇洒地一饮而尽，挑不出半点毛病的礼仪中还隐藏着丝丝义薄云天的豪气。

“如何？”康定帝也浅啜一口，半阖着眼睛好似在细细地品味。

宋曜暗暗警惕着，面对康定帝他必须拿出百分百的心力。他可不认为康定帝会像对待程晏那样对待他——毫无底线的宠溺。

“此茶的苦味相较于同类更浓重一些，入口甚至格外的涩人，可最后的回甘却足矣弥补之前的所有不足。想必是因为秦国的地理位置偏向北方，而气候十分干燥，苦味的茶水往往能为身性燥热的秦国子民带来一丝清甜的凉意。”

“不错，正是如此。”康定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单单从语气中，丝毫不能察觉出他的情绪，“还有呢？”

宋曜默了一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儿，眸色渐暗，随后低低地说：“大殷京都处在南方富庶之地，气候湿润，常年定居在京都的人大概是喝不惯这种‘小红袍’的。”

“嗯，京都人大多更喜欢本地产的茶叶。并不是说秦国的茶不好，只是这种苦味浓烈的茶不适合常年养尊处优、习惯于清淡的京都人。”修长的双手搭成一座小小的金字塔，康定帝气定神闲地将身子往后靠，狭长的凤眼中猛的迸射出两道凌厉冷冽的精光，上位者的威压在刹那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仅是茶叶，人也是如此。”

果不其然！

宋曜瞳孔微缩，冷汗涔涔：康定帝不露痕迹支开程晏的目的，就是为了警告自己！

“安乐是朕很重要的人。如果有人企图带着不纯的动机接近她……”

“朕绝对不会放过他！”

当说到这句话时，康定帝周身的气压已经低到了极点，语气中甚至夹杂着些快要失控的复杂情绪。

宋曜顶着巨大的压力，诧异地抬头望了康定帝一眼。

所有如同狂暴肆虐的风暴一般的威压在一瞬间化为袅袅青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康定帝依旧云淡风轻地端坐着，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世间的一切。

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宋曜的错觉。仿佛他只是一尊永远睥睨天下的完美神像。

四周的气压恢复正常，空气的流动也渐渐回到正轨。

宋曜缓缓地将不知不觉间攥得发疼的双手伸展放松，待心中的涟漪完全平息后，他才冷静地开口道：“安乐郡主对于儿臣也是十分重要的人。若是真有那样的人出现在她的身侧，不扰烦父皇，儿臣一定第一个让他消失掉。”

宋曜语毕，康定帝也没有再出声。

父子二人一个端坐、一个伫立，一个初出茅庐、一个涉世已深。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看似平淡的视线交汇，其中却暗藏锐利的杀机。

对峙了半晌，康定帝像是不愿再僵持下去，于是说：“既然如此，甚好。”

顿了顿，他深深地看了宋曜一眼，语调也是十足的耐人寻味：“别忘了你今日说的话，朕最憎恶言而无信的人……朕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儿臣恭送父皇。”宋曜依旧是那般不卑不亢地模样。

康定帝站起身，看着跟前那个身高还不到自己下巴、气势却隐隐欲要与他并驾齐驱的少年，冷硬的眼神有一霎时的恍惚，只不过片刻，就变回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康定帝离开了许久，宋曜才僵硬地直起了身子。他逐字逐句、仔细斟酌着今日与康定帝的对话，试图深入挖掘一些他暗藏在每一个字符中的想法与态度，可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宋曜斜倚着青木雕花矮桌，轻轻地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心中暗叹：不愧是能从九子夺嫡中胜出的男人，果然不是徒有其表、浪得虚名。自己不该因为看他年纪尚轻就掉以轻心的。这滴水不漏的心思与深不可测的城府都令人不寒而栗。幸好康定帝不是敌人，不然即使压上所有底牌，宋曜也不敢保证自己有赢的把握。

康定帝怀疑他接触程晏是图谋不轨。

最让人头疼的是，他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他会相信吗？

说实话，宋曜自己说着都觉得荒谬。那个比狐狸还精明的帝王，又怎么凭借着只言片语就能相信他呢？

唉，真叫人头疼……

晏晏啊，你总喜欢给我出难题。

可谁叫我甘之如饴呢？

宋曜正扶额思索着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屋外的翠芬就急急忙忙地敲响了门：“殿下殿下！皇上身边的姜公公来了！”

姜公公？那可不是什么小人物。有什么任务能劳烦康定帝最信任的心腹亲自来跑这一趟呢？

宋曜唯一能想到的就是——

立威！

“六皇子，宋曜，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六皇子宋曜天资聪颖、性格稳重，深得朕心，特此赏赐黄金百两……”

“钦此！”

宋曜平静地接过圣旨，没有失控得大喜过望，也没有失礼得感激涕零：“谢主隆恩，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谢谢姜公公跑这一趟，听闻您的腰不甚安好，这是一些微薄之意……”

姜公公笑着收下了翠芬递过来荷包，脸上和蔼可亲的笑容又多了一些真诚，心中更是隐隐升出几分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