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荒郊古道。
辩机和尚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古道大步前行,胡子拉碴,满面尘土,穿着一件污浊不堪的僧袍,光脚踩在地上,就像落拓不堪的行脚僧,唯有一双眸子亮的吓人,仿佛能照到人的心里。
离开大慈恩寺之后,他没有再回会阳寺,随便找了条道路离开长安,也不知道要去那里,只是想远离熟悉的一切。
也幸亏他还有一身僧衣,渴了饿了都能化缘,否则,就算他修为不错,也早已饿死在路上。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一句是《金刚经》中的经文。
他以往只觉得这句经文写的极妙,直指世间万物的本质,如今才知道,这句经文后面隐藏着大恐怖。
当一个人发现整个世界都是虚妄的时候,并不会立地成佛,反而会怀疑世上的一切是否还有意义,进而怀疑自身的存在是否也是虚妄,甚至怀疑以往的种种经历,种种念头,以及一直坚持着的信念,是否全是一片虚妄。
看清了整个世界,然后发现世界没有意义,就好像一个一直住在屋子里的人,有一天忽然走出屋门,才发现身处地狱之中,四周充满恶意,再想回头进屋,却发现门已经不见了。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到,如果一切都是虚假,为何不连他的记忆一起抹杀,如此以来,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只是这背后的答案,他永远也找不到。
“唉!你这穷和尚乱闯什么,公主仪仗也敢冲撞!”
正在行走之际,辩机和尚忽然听到一个尖细地声音大声怒斥,与此同时,还有几个人用力抓住他,飞速向后拖去。
他懒懒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的一切,这才发现刚才闷头走路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前面有什么,竟撞到一队人马之中,看仪仗的模样倒像是皇家贵胄。
“打!狠狠地打!”
刚才那个尖细声音继续喊道。
啪!啪!
话音未落,就有几棍子落在辩机和尚身上。
“哈哈!”
辩机和尚放声大笑,两眼一闭,仰面朝天,丝毫没有反抗。
既然一切都是虚妄,早点打死他,不过早点回归世界的真相而已,于他而言,就此解脱痛苦,倒是件好事。
“且慢!”
就在几名侍从要动手的时候,一个娇媚的声音忽然从马车中传出,将众人喝止,随即揭开帷幄,一名红衣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周围众人见到这名女子出来,纷纷让在一旁,表情极尽恭敬。
这名红衣女子下了马车,几步来到辩机身前,仔细看了他一阵,忽然一声惊呼:“啊!真的是你!我刚才在车里就听着声音熟悉,还以为是听错了,怎么会是你?”
这名红衣女子赫然是与他有一夕之欢的高阳公主,刚刚从骊山降香回来,没想到正好在这里撞到辩机和尚。
数月之前,她曾与辩机和尚有过露水情缘,可是转瞬既忘,事后也没有再联系,其实这也正常,大魏王朝规矩虽严,但对男女之事,偏偏网开一面,并没有礼教大防。
高阳公主一向喜好男色,在长安城中更是艳名远播,入帷之宾不知凡几,辩机和尚只是其中一个罢了,并没有太深记忆。
不过,今天在这里,看到他忽然变成这般模样,她还是吃了一惊。
“原来是你!”
辩机和尚睁开双眼,认出高阳公主,只是放肆一笑,并未多做解释。
“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高阳公主不解问道。
“还不是因为你!”
辩机和尚大笑说道。
若非高阳公主,他第一次离开大慈恩寺后,也许很久都不会再去找玄奘法师,如此以来,说不定也就跟其他人一样,忘了玄奘法师这个人,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因为我?”
高阳公主脸色忽然变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再看辩机和尚是眼神已经不同。
每个人都会自作多情,无论男女都不例外,高阳公主自然也一样,她听了辩机和尚的话,误以为他变成这般模样,是因为一夕之欢破了禅心,从此对她倾心,甚至是对她思慕成狂。
不然,为何要从长安城追到这里,一直追到自己眼前。
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丝愧疚,甚至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觉得辩机和尚这样子虽然狼狈,但却丝毫也不难堪,甚至有几分惹人怜惜的味道。
“跟我走吧。”
高阳公主忽然伸出手,拉住辩机和尚满是污泥的手腕,用力拽了起来,拉着他转身往马车上走去。
辩机和尚哈哈大笑,由她拽着,信步而行,也不说话。
若是数日之前,他还是会阳寺中主持,必然会为难,会推辞,甚至会厌恶,可是此刻,他却无丝毫感觉。
对他来说,世间万物,皆是虚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曾经有位法号道济的禅师,曾说过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也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另一种说法。
不过,世人大多只知前两句后,却不记得紧跟在后面还有两句,“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
其实,这首禅师要将四句诗一起领悟。
说的是佛门弟子在看穿虚妄之后,还要把佛祖留在心中,如果无法持守本心,就会进入魔道,偏离佛法正宗。
辩机和尚此刻正处于这一步,因缘际会,他一眼看穿了世间虚妄,却又没有持守本心的修为,从此一步踏错,进入魔道。
当然,这也不怪他,道济禅师本就是西方净土降龙罗汉转世,根性之深,堪与玄奘法师媲美,又岂是他能比得上的。
若是他能再修禅三十年,遇到这番际遇,说不定便能守住本心,佛法修为突飞猛进,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
众目睽睽之下,辩机和尚跟着高阳公主一同进了马车,其他人也不敢说什么,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起回了公主府。
回到府中之后,便有人伺候着辩机和尚剃须、洗浴,又换了一身新裁剪的白绸僧衣。
辩机和尚再露面时,与先前在荒野时已截然不同。
在高阳公主看来,依旧是那个风姿无双的名僧,甚至比先前在会阳寺见面时,更多了几分源深难测,看在眼里更加欢喜。
“和尚,你不要回会阳寺了,住在我这里好不好?”
高阳公主直接问道。
“哈哈!”
辩机和尚大笑几声,忽然一步向前,跨到高阳公主身旁,一把将她搂住,放声笑道:“谨遵公主旨意!”
话未说完,已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向寝室走去。
自这一日起,辩机和尚就在高阳公主府中住下,高阳公主对他极为爱慕,进出寸步不离,两人竟好像一对夫妻。
数日之后,消息传到宫中,当朝陛下太宗皇帝勃然大怒,派出一队禁军,强行将辩机和尚从公主府中带走,投入长安府大牢之中,要砍了他的脑袋。
高阳公主连夜前往宫中,跪在大明宫前,苦苦哀求,只求父皇饶他一命。
太宗皇帝盛怒之下,又岂会听她的劝,第二日就派人将辩机和尚带到长安街头菜市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拦腰斩成两截。
诡异的是,直到死前,辩机和尚仍是一脸放荡不羁,丝毫也不畏惧,就算身受腰斩,脸上也没有半分痛苦,至于玄奘法师传他的“千劫百难,说走就走”,从头到尾都没有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