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一个周六。
暮色黄昏。
日落尽。
天刚擦黑。
江季除了个别的特殊事、紧要事,平日里不管多忙,每个周六的这顿晚饭,他都尽量抽出时间在家里头吃。
工作忙。时间紧。
也搭上,家里头的那老两口退休后都是在家闲不住的人。一个星期里,一家人都会在周六,要不退后一天周日,在家聚在一桌吃上一顿带家的味道的晚饭。
平时,爷爷奶奶悠闲地去外头,江季也回过家里。
该如何说呢?
父亲跟阿姨还有言言,无论待他多好,他们一家三口的世界,江季怎么相处,最终都有觉得自己会是多余的。
或许,是他已经有能力自力更生,不再依附家里。
又或许,他真是嫉妒吧……
当初,爷爷奶奶让他从家里头搬了出来,也是见他和那个世界越相处越别扭的很,这才给他指了条明路。
明路?
倒不如说是条退路吧。让他不再别扭地徘徊在那个世界之外的退路……
江季啊江季,什么时候你已经变得如此小心眼了呢?
望着镜子里的那人,此时满脸水珠,江季无不一时嘲笑跟鄙夷。
晚上,在吃饭时,奶奶谈到她跟爷爷这次去了四川九寨沟,然后中途又转道去了汶川。
汶川――八年前,那场大地震的震中心地带。
爷爷奶奶是临时受邀去参加的每年在“5.12”那天举办的悼念活动。
八年。
到底有多久、多长?
其中,有两年是闰年732天,剩余六年2190天,八年里总共加起来2922天;一天24小时,八年里总共70128小时;一小时是60分钟,八年里总共4207680分钟;一分60秒,八年里总共252460800秒……
好长。越算越长。
江季从家里头吃完饭,后续待了将近快三个小时才回的公寓。
回公寓的途中正好有经过一家生活超市。
一个人的单身生活,好像是已经好久都没采购生活用品了。于是在超市附近寻了车位,泊好车,江季正要准备升上左侧车窗开门下车,就这个时候,从后视镜中见瞥了有一辆白色汽车正缓缓地从后面靠了过来。
好像……这车有点熟悉。
白色汽车靠近停下。
江季等着。
车窗从里面降下来,正驾驶坐位上的女人从车窗里探出半边头来,漾了一脸笑,朝江季叫道:“江医生。”
“詹医生?”
詹月,同江季在同一家医院同一个科室工作的同事。本科还是江季h大的学妹。平时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私底下,两人交情都还满不错。
“好巧啊!”
“是啊。”江季含笑朝她点头。不失礼貌。
就凭一个微笑,一个动作,轻易地,便逼得詹月心底的那些东西澎湃叫嚣,如何也镇压不住。
她让自己面上看起来如同往日平静止水。毕竟,她是那般尽力。
倏忽间,心中有了个想法,为了不被对方发现,詹月故意沉思半秒,才作出提议,问:“要不……去喝点东西?”说话时,望向江季的那双眼睛始终亮亮的。
有些东西,到底想藏也藏不住。
詹月脸上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算得上是个很符合国人审美标准的美人。
不仅是个美人,有一张好看的皮囊外,詹月还是个气质美人。文雅毓秀的气质跟韵味,在她身上,举手投足间从不缺失。
那晚,从停车场出来,两人驾车就在南街附近找了家休闲酒吧。
走了进去,发现还是一间复式酒吧。
两人直接上到二楼,就近原则,随意在靠栏杆处跟楼梯处选了个卡座。
江季跟詹月对面坐下来。侍者就过来给两人递上酒水单。女士优先点单原则,江季手里拿着酒水单也不急,耐心等着。
最后他们点了些酒水,还有侍者在一旁极力为两人推荐的一些酒吧里特色的小食。
暖黄灯光柔和飘渺,流泻的轻音乐也怡然舒心……如此恰到好处的氛围之中,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各自接着喝了好几杯。
詹月开始望向别处出神。
不是醉,是出神。
长久以来偷偷暗恋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旁观者都不清楚,只有甘愿困在其中的人最清楚。尤其喝醉了一个人安静的时候更是清楚的不得了。
詹月一直喜欢江季,从08年那时开始,时至今日,八年仅仅少了两天。
八年,仅仅少了两天……这么长久,她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詹月第一次见江季,是在一片废墟中的都江堰。他当时跪匍在废墟上,仅靠自己的一双手,不放弃、拼尽全力地刨开那些锋利的石块。
当时,他手上连双手套都没戴。全身上下,更没什么安全防护措施。
后来救援官兵及时赶到了,他依旧坚持。
雨后,清晨的阳光中,他身穿h大学生志愿者的纯色t恤,明媚的阳光笼罩他身上,她蹲在不远处在给伤者包扎手臂,见他一边将满脸的汗水几下快速蹭在t恤上,一边又赶忙去刨那些石块。生怕耽误了废墟下再也经不起等候的生命。
有的时候,要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样简单。往往一秒钟就已足够。
那次回到学校后,詹月兴奋地,人生中头一次失去所有耐心地在各处打听江季。后来才得知,他是一个很优秀很优秀的人。他明明和她同岁,却高了她三届。
从那以后,詹月熄灭了心中所有骄傲自信的小心思。再不为自己在h市一等一的高中里如鱼得水三年后轻松保送h大,再不为别人夜里被窝中点灯夜读,而自己轻易就荣获国家特等奖学金、社会公益奖学金,还有各种各样荣誉奖章加身的自己感到自豪……她,为了一个人,磨钝了一切棱角。
她所有的成绩、所有的优秀、所有的荣誉,统统在江季面前可笑至极,简直卑微如一把沙土。
风起时,什么就都没了。
二十五岁那年,江季以一等荣誉学生身份提前博士毕业于斯坦福大学,而那时的她还在清华攻读硕士。
这八年来,日日夜夜,她一直都紧紧追随在江季身后,虽望尘莫及,可心中欢喜,不曾有半刻敢停歇。
就在今晚。
今晚,是鬼迷心窍也好,是一时大胆自信也罢,她就想把自己酿了八年的所有心事全告知于他。
结果……是甜是苦,她敞开心扉都坦然接受。
詹月从别处收回视线,勇敢的、坚定的全落在对面江季的脸上。
一时间,她脸滚烫,心跳加速。像把今生所有要喝的酒全都喝了一样。
江季忽感不适,摸了把自己的脸,声线亲和低缓,好笑在问:“詹医生,我脸上是有东西吗?”
詹月端起酒杯喝完杯子里的酒,又换了好几口气,才终于鼓起最多的勇气开了口,“江——”
只是,似乎上天都很不偏爱任何一个暗恋者。
最关键的时候,楼下中央的舞台上响起了钢琴声。
随后,有人唱起了歌。
是一首很好听的英文曲子。
一个挺伤感的女声唱的。
是啊,真伤感。
她的表白无疾而终,破碎了。
生平第一次的表白,快到三十岁了才有的第一次表白,像用尽了肺里全部的气吹鼓起来的气球,忽然碰触到了高压电线,“啪”地一声后,什么都没了。零零碎碎掉落的全是失望。
甚至,想找个哭泣的理由都找不到。
这会儿,江季视线早已去看台上此时边弹边唱的女孩。
詹月仰头把眼眶中的眼泪硬是生生憋了回去。
有多不容易?
天底下,一辈子里,恐怕困在其中的自己才被这么刻骨铭心的知道。
整理好自己的情绪,詹月也去看台上那唱歌的女孩。
女孩一身白裙,留了一头又黑又长的直发。
她就坐在舞台中央处那架白色钢琴前,尖尖十指仿佛在那琴键上是在跳芭蕾。有白色的灯光打在她身上。
女孩美,很美。她坐在那里,美的像是个身处澹然空谷的精灵。
不过……
詹月总觉得这副面容她曾见过。
“这女孩好面熟啊。”
过了半晌,江季那边才有回应,印证了她的猜想。
“嗯。是她没错。”
她转头望着对面人的侧脸,惊讶问:“她在这里工作?”
“不知道。”江季一直望着台上的女孩,回她的话,“她现在是h大的学生。”
“她变了好多啊。”她再去望那女孩,发自内心的感慨。
“我记得她最清楚的,是那时她有一头粉色的头发。我还亲手给她编了两根麻花辫。”
地震那年,想接近江季的自己,那天是去给江季送饭,来到帐篷里就见病床上还未清醒过来的女孩,利用吃饭的时间当时顺手就给女孩编了两根麻花辫。
那闷热的天气里,捂着一头长发实在不清爽。
编好后,自己还问了一直守在女孩病床边的江季,“她像不像一个精灵?”
那一幕,自己永远都忘不了。
一身疲惫不堪的江季,脸上又脏又有些狼狈的江季,缠满胶带跟创可贴的手上抬着自己刚送来的饭菜,嘴角露出了微笑。
他说了三个字,“像……真像。”
听着从女孩嘴里唱出来的每句歌词,詹月想到了些关于女孩的事情。
她低头苦涩的笑了笑。
笑自己应该没有那样的命吧。
要是人世间,她也能在人海里,找到一个如女孩男友那般的爱人……
找到那样一个爱人……
哼,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怎么可以把他当作是心愿来期待呢?
“听说当初是她男友用命救的她。”詹月视线又落回舞台上。
对面,江季没再答话。
“恐怕这首歌,是她这些年来所有忏悔跟思念的写照吧。”
终于,一首歌唱完。女孩起身走到前面朝台下观众弯腰鞠躬后,在掌声中,平静地走下舞台去了旁边的散台处。
看得出来,她走路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酒吧里又恢复了轻音乐。
詹月身后的卡座里,有女人在跟朋友怅然笑道:“当初我爱了五年的男孩甩我的时候,我也唱过这首leonalewis版本的《iwillbe》挽留过他。当年真傻啊。还跟他发誓保证:今后,他不喜欢的我什么都改,我一定竭尽全力成为他想要的那个我。”
“可他就跟我说了一句:我不爱你了,你放过我吧……”女人又笑,苦涩全咽在心底。
“当初他追我的时候是各种死缠烂打的纠缠着我不放,最后分手居然是他口口声声哀求我放过他……哼哼,真搞笑啊。”
……
“江季,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吧?”也许千不该万不该问,可烂在心里实在不好受,还很堵。
说了,也许什么都没了。
八年的时光,所有的心思,全都在方兴未艾之时,俯仰之间灰飞烟灭。
可闷嘴不说,在注定这场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喜欢里,自己永远就像屎壳郎撑桌子硬撑一样。
生活百般辛苦,再受不住岁月在自己身上一刀刀的雕刻,换回来的还是一场空。
詹月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了。
假如当初,她可以早一点,再提早一点遇见江季,她一定还会再追随他下一个八年。
“你知道的吧?”
“嗯。”江季垂眸。老实说,他从没料想到有这样的事。“才刚知道。”
詹月笑。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要是太诚实了未必就是件好事。有些时候,女人宁愿男人说谎,也不愿听真话,只要在那一分钟男人能骗过女人就行。
詹月仰头,她很努力的不让自己哭出来。
江季没错。
她没错。
谁的没有错。
该怪谁呢?
“我想我明白你的回答了。”詹月红着一双眼睛,忍住一直没哭。
那晚,离开时,她还挤出一抹笑来,坦荡的对江季说完了最后一句,“不如我先走吧……”
江季细心的叮嘱她,“你喝了酒,找朋友来接你吧。”他还好心问:“要不要我帮你找个代驾?”
走出酒吧,詹月上了一辆出租车,眼泪再也没忍住。一顿大哭。
很多年前,曾流行过一首情歌,那歌里歌词有唱:爱你是孤单的心事……
谁说……不是呢。
可我,还是要非常感谢你。在偷偷认真爱你的那些日子,如数家珍。我又欣又喜。
……
h市的夜景,到哪,哪儿都很璀璨。
像是没有一个光照不到的角落,可以让一个胆怯的人放心安全的躲起来。
光太亮。
都无处可逃。
夜晚,江边的风似乎要大一些。
季凉坐在柳树下的石椅上。今晚从她面前走过的鞋有太多。各式各样――有老年人的布鞋,有小孩的运动鞋,有男人的皮鞋,有女人各种款式的高跟鞋,还有一模一样的情侣鞋……
这么多双鞋,它们都有一个相同处,从没在季凉面前驻足过。
它们……都是路过。
所以,当此时此刻忽然有一双黑色的男人皮鞋停在季凉面前不走的时候,她忍不住……抬起了头。
夜晚的江边,有很多爱好夜钓的人。
其实,他们大多身后的小胶桶里除了半桶清水什么收获都没有。倒是带来诱惑鱼儿上钩的鱼饵,透明塑料袋里没剩多少了。
这无不让夜钓的苦等人去深深怀疑:这年头,难道是鱼都多长了一个脑子了吗?
这么不上钩?
季凉同江季并肩走在江边。身旁不时会有行人经过。
五月中旬,已经过了柳絮纷飞的时节。
不然,这会儿一定会像下雪天一样,漫天飞舞。
两人沿着江边铺设的木板路走了好长一段,季凉才开口打破了她与江季之间的这种一度有些诡异的沉默。
“江老师。”季凉停住,叫了江季。
江季停下,然后侧身望着面前的人,不慢不急在等着她说。
“昨天是‘5.12’.”
“嗯。”江边的路灯下,江季脸上表露出来的情绪,并没有太多,也没有太复杂。
两人又沿着江边走。
风吹来,吹乱了季凉的一头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