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并不退缩,或许是那不知名的底气在强撑着。她上前一步,脖子一梗,清晰地道:“自然有关,非但如此,我家大小姐的委屈还都是因大将军而起呢!今日大小姐出门游玩,却不巧遇上了骑马的大将军,小姐被战马撞伤,当时身上的衣裳就,就……夏日里衣裳都穿的少,大将军瞧见了我家小姐的身子,我家小姐寻死觅活,只好来求大少奶奶您。只要大少奶奶发一发善心,就能救了我家小姐的性命。还请少奶奶开恩呐……”
“请少奶奶开恩!”下头跪着的人群异口同声,人人脸上都是凄楚和悲愤交加。
傅锦仪的心里却只有厌恶。
她没想到,薛家竟然真能打上徐策的主意。
当街被战马撞伤?而且人没被撞死,衣裳就先撕了个粉碎?这马也真够巧的啊……
傅锦仪并不怀疑薛家下人这话的真实性,如果不是拿住了实在的东西,她们绝不敢打上门来。这个薛巧慧是真被撞了,而且也是真被看了身子的。可是……
不对劲!
女子不慎被毁了清白的事儿多了去,尤其是这样出意外的情况。别说是当街被看了身子,就算男女共处一室,出来被人瞧见,这谣言一传出去此女就别想再做人了。可相比于大秦朝对待女性的苛刻,男人却是额外被宽纵的。
男人可以不对那些倒霉的女人们负责,外人顶多说一句“不懂得怜香惜玉”。
尤其对于徐策这样的位高权重者,就更宽松了。只要徐策执意不纳薛巧慧,薛家是没有任何办法的!除非有什么特殊的情况……
薛巧慧是被战马撞伤的……当时的徐策撞了人不可能置之不理,因为在律法上伤了人直接逃跑的都会被判定为恶性伤害,会受到严惩。可是如果徐策下了马,或者是命令手下的兵卒们下去查看,无论哪一种……
傅锦仪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这个猜测使得她浑身渗出了一层冷汗。她回首,直直盯着薛家人,道:“你们家的小姐,的确是被当街撞伤的?”
“是啊是啊,大少奶奶就可怜可怜我家小姐吧,小姐的手臂都骨折了,身上那件薄薄的夏衫当时就被扯碎了,里头又只穿了……您不知道,事情是发生在南坊翠林儿街的,四周都是那些生意好的铺子,街上少说也有千八百的人。这风言风语早就传遍了,我们就算想遮掩也不成的。大奶奶若是见死不救,我们小姐可就要冤死了……”
傅锦仪感觉自己的眼前都晃了一下子。
果然,事发之时是人山人海的场面。估计薛巧慧的模样很快就能穿遍整个京城!
而这件事情里真正的关键绝不是看似可怜的薛巧慧,却是自己的夫君,被徐家和薛家联手算计的目标,徐策!
这其实不是一场撞人事故,也不是清白问题,这些都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撞了人,徐策可以拿出大把的银子打发,毁了清白,可以出钱给薛巧慧修个尼姑庵出家,拿钱能解决的问题本来就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
埋藏在表面之下的真相,薛家的人一直没有说。
但傅锦仪已经猜到了。
“如今小姐伤成这样,大少奶奶先给小姐请个郎中也好呀!”薛家的丫鬟再次高声喊了一句:“还请大少奶奶开恩……”
傅锦仪不由面露讽刺。
还请郎中呢,我看你家小姐是连命都不要了。真担心伤势早就该请了,在明园里闹腾又是做什么呢。
当时往马上撞的时候,估计也是做好了死的准备吧。徐策的座驾哪个不是大宛汗血马,随意踢一脚都能让人吐血身亡。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底气将薛家人轰出去了。
把柄,并不是在自己手里握着的……
“大奶奶还在等什么,您至少把我家小姐抬进去啊,大奶奶,大奶奶……”丫鬟的声音比方才都要尖利,这让傅锦仪愤怒的同时却又让她投鼠忌器。
心中的猜测越发被验证。
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薛家人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她还记得在那一次闯了芙蕖园之后,整个徐家上下的仆人们都对自己万分畏惧,避之不及。
“我在等,等大将军回来。”她轻声说道。
薛家人似乎愣了一瞬。
正在这怔忡之时,朱红色的红木门外骤然响起一声沉闷的怒吼。
“你这个孽子!你简直丢尽了我们徐家的脸!”随着这声音闯进来的,是五六个身强力壮的亲兵。
傅锦仪的呼吸一滞。
闯进来的兵卒们很快让开道路,从他们身后进来了更多的人。
有薛姨娘,有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有薛巧慧的母亲、薛家大太太,有四老爷房里前来凑热闹的奶奶们,唯独太夫人没有来——据说是昨日因被徐策当众打脸,又犯病了。
这么多人一块进来,饶是明园的前院再宽阔,也顿时拥挤起来。
而那吼出声的人,是现在站在远远的门外,一身正气凛然的国公爷。
傅锦仪很少见到国公爷。
国公爷显然很清楚门里头的状况,因此他没有跨进来。
“孽子啊孽子,我徐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国公爷雷吼着。
这气势还是十足的,只是……
如果再看他面前听训的徐策的话,这场面就有点尴尬了。
人高马大的徐策,足足比花白胡子、脊背佝偻的国公爷高了一个头,更遑论国公爷因病身材瘦弱,徐策却比一座铁塔还壮实。
再则,徐策那张脸上,并没有丝毫羞愧、畏惧之类的神色,相反,他的唇角噙着一抹莫名的冷笑。
“徐策……”傅锦仪悲伤地看着他。徐家所有的人,甚至包括看戏的四老爷一家,都站在他的对立面嘲笑他、打压他、陷害他。这些人本是他的血缘至亲,却比敌人更凶残。
在他功成名就之后,都要面对无尽的恶毒,他的前二十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这一刻,傅锦仪早已无心理会地上的薛巧慧。
“锦仪,你退下。”徐策对她挥手。
傅锦仪站着一动不动。她咬着牙,大声道:“薛氏既然想进我们大房的门,就要由我来做这个主!毕竟我才是将军的正室,后宅的主母!”
徐策叹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朝她走去,拨开了一层一层的人群,将阻拦的亲兵直接踹倒在地,终于一把攥住了傅锦仪的手。他看着她,静静道:“我徐策一生戎马,从没有言而无信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的话,绝不会违背。”
傅锦仪一怔。
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纳妾的事。
“混账!徐策不忠不孝,傅氏更是个不贤不德的妒妇!你来做主?将受了委屈的薛氏拒之门外任凭她去死,就是你做的主?”国公爷竟然对着傅锦仪一同咆哮起来,那吼声中夹杂着喑哑的干咳:“我告诉你,今日你还偏做不了这个主!因为你不知道,徐策他到底做了什么!”
傅锦仪被他吼得耳朵疼。
她看着徐策,再看着地上的薛氏,在深吸了一口气后终于问道:“薛氏她,她……之前只说是被战马撞伤,后来……后来……”
“什么被撞伤?”一个锐利的女声破空而出,三少奶奶后来居上,挤到了前头喊道:“哎呀呀,大嫂怕是还不知道吧,大哥这回犯的可不是家法,而是国法呢!这,这强抢民女可是要流放三千里的重罪!”
强抢民女。
傅锦仪或许先前还抱有希望,此时却不得不认命。
她并不为自己伤心或者委屈,只是越发难过地看着徐策。她很难受,徐策所遭受的一切永远比她想象中更残酷,这个男人永远都会挡在她面前,但是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遭人暗害。
虽然不曾亲眼瞧见,她还是能够轻易想象出当时的情景。徐策骑马穿过闹市,薛巧慧骤然从斜刺里冲了出来,被战马撞倒在地,衣衫不整。徐策不得不勒马停住,而就在他下马时,或许薛氏强忍着痛苦爬起来拉扯住了他,四周的看客中却爆发出一声热烈的尖叫——抢女人啦,抢女人啦……
那个时候,周遭的人堆里,有很多是事先安排好的人。
在他们的呼喊下,其余不明真相的人们也跟着相信了。一个男人骑马撞倒女人,又和这个女人拉拉扯扯,乍一看起来就跟飞马抢女人是一模一样的!而在闹市里,这样劲爆的新闻会以闪电一般的速度传扬开来。
等传到了第二波人耳朵里,事实就已经板上钉钉——指挥使大将军骑马抢民女,不慎将此女撞伤。
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实,但相信的人太多了,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更何况,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京城的看客们在意的并不是真假。
三少奶奶的尖叫声让院子里渐渐沉寂下来。
每个人都用一种惊愕而鄙夷的目光看着徐策。
“唉,都说家丑不外扬,可今日这事儿实在是纸包不住火。”三少奶奶按下了声色,缓慢而清晰地解释道:“那可是翠林儿街上,那么多人瞧着呢,这会儿估摸也传得沸沸扬扬了。大哥也不知是糊涂了还是怎地,当街骑马时瞧见了薛家大小姐,见大小姐生得花容月貌、身段窈窕,竟不顾身份地冲上去,抓了大小姐要抢啊!天呀,那场面……”
说着啧啧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