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弘安师父那边,也快开始了!太夫人是现在去瞧瞧呢,还是等会子大雄宝殿升殿了再过去?”陪着的尼姑们满面喜色,小心翼翼回禀道。
林氏略微一沉思,道:“我虽很想要结识这位弘安大师,不过升殿之前过去,怕是有不少达官贵人也想着在这个时候和大师结交。不如就等升殿后吧,也不要给我预备什么雅席,咱们从后头绕过去,在二层的墙角里听一耳朵。”
几位尼姑刚要反驳,其中一个领头的心思细腻,知道林氏不愿意在人前露脸,遂笑道:“那就请太夫人先去竹林小舍里歇一会儿!弘安师父是南方人,进寺的时候驭下的女尼姑们带来了很多南边的好茶叶,正巧您去尝一尝!”
傅锦仪和林氏一同被请到了竹林小舍。
这小舍就是给贵妇小姐们小住的客房之一。地方清幽不说,里头的山泉水是京城贵族们争相抢购的。傅锦仪婆媳两人是第一次过来,林氏四处瞧了景致,坐下来喝了一盏茶,笑着拍拍傅锦仪的手道:“我看这地方甚是有趣。就算不为着弘安师父,我也想着在这住上十天半个月的。你年纪轻就先回府吧,安排几个妥当的婆子伺候我就行。”
傅锦仪无奈道:“我还能把您一个人扔这儿?母亲,这地方虽好,但清醒寡欲的日子可不好过,连肉汤都不能喝……”
说到一半,傅锦仪顿住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人各有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寻常的女人哪个不是爱慕荣华、喜欢华美的衣裳和丰盛的饭菜,但偏偏林氏不是这样的!
或许,庙里的日子当真是她喜欢的?无欲无求,痴迷佛法,日子清净无人打扰……林氏向往这样的生活!
傅锦仪立即做出了决定。她拉过林氏的手道:“母亲,您说的对!这样远离世俗的地方当真是极妙的,既能清净耳根,又能保养身子,对母亲来说再好不过。”说着又凑近了道:“我虽年轻不懂得讲究,但母亲觉着好的地方,我也很想来沾一沾光。正巧我平日也无聊地很,没什么事情做。我就陪着母亲在这里住一段日子!至于徐策那边,前日他和我说圣上准备派遣他领兵去南边平定叛乱,很快就要离京了。”
林氏笑着点头,道:“那就先安排住下。你若是想回去,随时都可以。”
趁着弘安大师的讲坛还没开始,傅锦仪先吩咐得力的仆妇们去挑了几间屋子,并让人去府里报信要多安排几辆马车运送被褥和器皿之类。众人忙碌起来,不多时,接引的尼姑们进来道:“前头也快开讲了!”遂请婆媳两人往前头去。
傅锦仪扶着林氏从竹林的小径绕路走。几个作陪的尼姑都是可信的人,一路上服侍周全,也没遇上任何外人。等到了大雄宝殿后头的小院,尼姑们先请林氏婆媳至一处无人的偏院里,等了片刻,才领两人从一处角门上楼,直接进了大殿的二层。
明觉寺是国寺,大雄宝殿修建地金碧辉煌。早有小尼姑预备好席位,婆媳两个上座,又捧了茶来。这宝殿虽然富丽,但学佛讲究清心寡欲,无论多尊贵的席位也都是跪坐的蒲团。傅锦仪盯着眼前铺了软垫子的蒲团,眼角还是抽了两下子。
听大师讲经,意味着要在这上头跪一整天,而且身边有林氏在,她最好一下都别动!而这还只是第一天,她已经答应了要陪林氏一起住下,那往后的每一天她都要……
想想都发疯!
只是不答应又不行,她不可能真的把柔弱的林氏一个人扔在寺庙里的!
她认命地跪了下去。边上的林氏显然轻车熟路,跪下去时身姿挺拔,似乎和坐下来一样熟悉而安心。坐等片刻,前头响起钟磬声,先是大片的尼姑排着队寂静无声地走进来,随后弘安师太由几位尼姑簇拥着进来了。
和想象中不同,弘安大师并非一个年迈的、资历厚重的老者,她看起来只有四十岁左右。她披着一身素净的袈裟,头上戴着最寻常的蟹壳青僧冒,面目却很是清秀。
大秦崇尚佛法,僧侣都得到皇室和贵族的礼遇,想在佛家立一席之地并不容易。而女尼里年纪轻轻能成为上座讲师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傅锦仪对这个人物提起了兴趣。是什么样的人,进京短短半个月得到了国寺明觉寺的邀约,得到了宫中徐太后的赏识,得到了京城贵妇们的追捧……可不简单呐!
因着这一点,原本枯燥无味的经文,她倒是好生地听了起来。
“……今与汝等授无相忏悔,灭三世罪,令得三业清净。善知识!各随我语……”弘安师父的声色略有些清脆。她念诵原文一段后,就会和身边几位一同坐在上席的老师太们交流各自的理解和看法。
讲经和讲课是不一样的——看似性情温和的僧侣们,最喜欢辩经。
弘安师父每每引申一个论点,周遭的师太们常常提出不同的见解。
于是,傅锦仪十分惊愕地看着上座的大师父们,看似面目慈祥、声色轻缓,说出来的话却针锋相对。
她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听着。
这并不是她真的听进去了……她根本就听不懂!她当初的确跟着傅老太太念了几本佛经,但弘安师父讲的东西也实在不是她这个层面能明白的!她这模样能看起来“兴致勃勃”,完全是被几位师父们的争论给惊住了!
她也隐隐明白了为何弘安师父会迅速地声名鹊起……
每一次讲经,对师太们来说都是一场战争!将其余人都驳斥地哑口无言的最终的胜利者,就能踩着别人的脸面一层一层地往上爬!可想而知,弘安师父一定是赢了很多场讲经!
傅锦仪的兴致真的来了。
她虽然听不懂佛经,但她能看得懂每一次抛出论点、众人争论时,究竟是谁赢了!
弘安师父大多会说服其余的师太们,也就是她赢了;有些时候她会和师太们握手言和,下一个“双方都有理,不强求”的定论。
总之,绝没有出现弘安师太被别人驳倒、翻不起身的情况!
傅锦仪越发佩服这个人。
一个论点争论的时间可长可短。有些时候,大家只谈两句就结束。但现在讲到的这一点,师太们已经辩论了小半个时辰。
引申的东西越来越多。
真正懂佛的人都惊喜而雀跃地看着这一切。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对她们来说,这么精彩的场面可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而林氏,显然也属于这之中的一员。
林氏的脸色都开始发红了,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芒。
若不是讲经不允许香客插嘴,这会儿早有无数和林氏一样的人,想要跳出来参与这场盛会。
连傅锦仪这样什么都不懂的,都听得入神了!
“弘安师父说得对!学佛,是要顿悟的!渐悟的那一派,说什么要循序渐进……但佛家向来讲究缘法,不是同道中人,逼着自己去渐悟又有什么用?还是有灵性的人顿悟之后,才能参透,才能成佛!”林氏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壁和身边的傅锦仪低语道。
傅锦仪知道她是忍不住了!
心里有那么多话,又不能冲上去加入师太们的辩经中,就只能先把自己这只睁眼瞎抓过来充当听众!
傅锦仪很是无奈。
“您从前不是渐悟派的吗?”傅锦仪叹着气问道。
说到顿悟和渐悟……大秦僧侣们比起朝堂的党争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善秀大师为首的“北党”是渐悟派,主张学习佛法要通过不懈的努力,缓慢长进,汲汲营营才能达到目的。以清远大师为首的“南党”是顿悟派,主张一个人到了一定境界,一瞬间就能参透。
从前林氏一直支持善秀大师。
这回弘安师太从南边云游过来,带来了南党的思想,在京城里大摆讲坛击败了一个又一个的北党人物,不想连林氏都开始认同她了!
“这说明,我也有顿悟的潜质!”林氏胸有成竹道:“你瞧,我现在不就是在一瞬间明白了顿悟的道理么。”
傅锦仪:……你开心就好!
前方上席的讲坛越发热闹起来。
傅锦仪看到,是有一位年老的师父,声色如洪,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而坐在主位的弘安师父,已经有半柱香的时间都没有说话。
似乎现在这位和弘安对峙的老师父也是个厉害角色。
下头的众人显然更加兴奋了。林氏惊喜地扯着傅锦仪的袖子,低低道:“是静缘师太!明觉寺方丈老迈,本就属意将衣钵传给静缘师太,早就立了她做第一大弟子!这弘安师父来了之后,可有的热闹了!”
连一路上跟着伺候、这会儿也陪坐在侧的几位尼姑也面露潮红,纷纷道:“静缘师太德高望重,平日里咱们都是很敬重的!弘安师父讲经多日,也唯有这静缘师父能略微压一压她,不至于丢了咱们明觉寺的颜面!”
傅锦仪吞了一口口水。
这……
出家人无欲无求是一回事,但实际上,主持、监寺这种位置的争夺,向来不输于任何名门望族甚至朝堂上的争权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