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不论是梦中还是现实中,昏迷后那一段时间的记忆都已经凭空消失了,仿佛她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经历。现在,她躲在东方湛的身后,面前是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对他们虎视眈眈,东方湛的护卫们都已经遍体鳞伤,身上染满了鲜血,东方湛执剑护在她身前,一路退避躲闪,他轻功极佳,格斗却不如手下护卫,又带着姜宁这个拖油瓶,实在难以逃脱。
一片混乱中,姜宁问他:“他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东方湛没有回头,他的鬓角汗如雨下,混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鲜血,狰狞恐怖,他的冠带也松了,几缕乱发因为被打湿而紧紧粘在脸上,破坏了他的温雅清和。姜宁拽住他的衣角,就这样望着他的后脑勺,竟然不觉得害怕了。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悄然响起:“是亓樰舟的人。昨晚你被他用**迷晕,他想带着你从地道逃跑,被我们的人拦下了,现在我们在一艘船上,你小心点,跟紧我。”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有我在,不用怕。”
“叶沉音他们呢?”
“叶沉音昨夜匆匆出城了,并不在榷方,想来是调虎离山之计。”他抬头看了看天,初冬的大江水面雾气氤氲,江涛拍岸的声音很大,姜宁很奇怪自己刚才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敌人就隐藏在茫茫雾气之中,与他们对峙着,好在东方渐渐燃起霞光,一轮红日已经缓缓从江面上升起来了。
姜宁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把脑海里关于宁妤过往宫廷生活的画面甩出去,回到现实当中,恍若隔世,奇妙的是,不管是梦里梦外,她都在逃亡,公仪清晏最后有没有找到脱身的办法她也不得而知,只是梦里最后一霎那,她竟然有种奇异的感应,此前她一直没有仔细思考过梦境里出现的人和事,这时才隐隐约约觉得——公仪清晏身上独特的气质,很像她认识的一个人,至于是谁,她还有点说不清楚。
现在刚刚醒过来,她又面临被追杀的困境,实在来不及再去想。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虎视眈眈,她却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也不知道亓樰舟到底为什么要带走她。
“亓樰舟也在船上吗?”
“他被惊风和乱雨困住了,不过我觉得以他的能力,很快就会赶上来,是他吩咐手下把你带上船的,这艘船今早突然出现在江面上,无声无息,恐怕不是巧合。现在这艘船是被他们的人控制的,我们已经在沧江江心了。”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及时控制住这艘大船,他们就会径直走进敌人的地盘。
敌人的进攻放缓,他们在甲板上的二层暂时还算安全,而且这里视野开阔,他们没办法偷袭。姜宁就扶着几近脱力的东方湛在房间的一角坐下来,东方湛把佩剑放在地上,右手还在发抖。
姜宁把他的手拉过来,用袖角帮他擦干净手上的鲜血,然后仔细按摩,东方湛看着低头认真按摩的她,心里一阵悸动。她做任何事都是自然而然的,完全不会矫揉造作,此时此刻,他又见到了那个对他亲近自然的姜宁。
在榷方重逢以来,姜宁一直对东方湛不冷不淡,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宁妤夺走神智,所以不敢给东方湛错误的信号。可他一如既往地不肯离开,守在她的左右,在她遇到危险的第一时间陪她涉险,就算不能回应他,她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东方,谢谢你。”
“我觉得保护你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不必道谢。”
姜宁坐在他身边,望着窗外的江水,突然想起来什么,便说:“你说这艘船是突然出现的?”
“是的,此前毫无征兆。昨夜你进了亓樰舟的院子,我们所有人都很担心你,在花厅里等着你出来。刚过子时,便有人来传信,在叶沉音耳边说了什么,他就急匆匆地出去了,走之前让我赶紧去救你。我到了亓樰舟的院子,闻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气,接着就发现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县令告诉我们这个院子曾经是有一条废弃的地道的,等我们打开地道,追出来的时候,你已经被人挟持着上了这艘船。”
“我觉得很奇怪,现在不是汛期,像这样大的船在平静的沧江上怎么能一夜千里,突破沿途的警戒,直达榷方的呢?更何况,这样吨位的船应该少有码头能停泊,只要它出现在江面上,如果来历不明,肯定会引起注意的。”
“这不奇怪。昨夜刮的是西北风,顺风而行,只要它是从临近五百里以内的码头出发,一夜就可以到达榷方,我刚才看了看,这艘船的各种配置都是非常精良的,看起来才下水过几次,这样的船不多见,就我所知,榷方上游三百里处的独立堡垒盐城就是一个造船技艺十分发达的地方,天下大船,多出于此地,我们龙渊每年要向他们**不少船舶,我与他们也有所来往。”
“独立堡垒?国中之国?”
“这么说也没错,虽说天下四分,我龙渊独占澜江以南的疆土,但世族势力之强,还是出乎你我的想象的,他们大量建造圆形堡垒,进可攻退可守,收容流民,在自己的地盘上作威作福,官府根本无法管理,有时候还会被他们掣肘。盐城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历经五百年,不论外界如何改天换地,他们都不曾露出全貌,让人一窥真容,外人只知道,那是法外之地,那里的人,只接受盐城首领李氏家族的治理。”
姜宁点点头,现实历史上何尝不是如此,她也有所耳闻,如今亲眼得见,才知道世族力量的强大,竟然可以与一国之力抗衡。
“船在逆水而行,如果这艘船真的是盐城来的,那我们可能要被带到盐城了。”姜宁沉思半晌,说道:“昨晚见到亓樰舟,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其实这件事她是在梦中想明白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区别。
“焚尸案或许只是一个局,一个拖住我们的迷局。审理案件中出现的一系列巧合和意外事件,都系于亓樰舟一身,而他,是冲着我来的。现在看来,更是如此,这艘突如其来的船便证明了敌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已经算计好了,不论是用计引走叶沉音,还是让我们俩被隔绝在船上,到达他们的目的地,都是他们计划的一环。”
“你是说,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有可能刚开始的目标只是我一个人,因为没人知道你会突然出现,有可能正是因为你的意外闯入,他们才改变了计划,仓促之下将我们引到船上,要不然,亓樰舟行事不会如此错漏百出。”
东方湛点点头,江上的寒风吹动了窗上的竹帘,现在已经是冬月了,如果他们想要从茫茫大江上脱身,就得跳进水里游上岸,但那无疑是一条死路。
“咻”地一声,一枝箭穿破竹帘,钉在了对面的墙上,想必是对方把风吹竹帘弄出来的响动当成了他们想要跳江逃跑的声音,这一箭既是威慑,也是警告——警告他们,情势危急之下,他们会动手杀人。
姜宁盯着那枝箭看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看东方湛的眼色,他神色未变,还是一片淡然,看向姜宁的双眸里,充满了温情和安慰。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说道:“便是去盐城也无妨。”
姜宁难得一笑,身体放松了下来。
东方湛把自己人叫进来,让他们不必严防死守,各自处理伤口,养精蓄锐,造成放弃抵抗的假象。很快便有船夫仆役上来打扫船舱,清理战斗痕迹,还送上来了热水热食,姜宁和东方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囚禁,分别被关在二楼的两间房里。两人早已约定好,摔杯声为暗号,一旦其中一方有意外,便打碎杯子让对方知道。
此后便一直相安无事,也不见敌人的任何主事上来同他们交涉。姜宁便躺在床上休息,外人看来她是睡了一夜,事实上她却在梦里过了好几个月,还刚刚经历过一次危及性命的追杀,受了伤昏迷不醒。姜宁一直睡到下午,江上晚霞漫天时,他们被催促着走出舱门,眼前出现了一座特殊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