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瑜大惊失色,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下午,傍晚的时候邹斐突然来了,派人把她看管了起来,不许她与外界接触。隔壁的欢声笑语也戛然而止,秋水带着孩子们搬走了。
一年中,时瑜都在回味着时英走前的那一句“阿娘”,充满了希望,她打起精神来,捡起了许久不用的医术。渐渐地,院子的看守没那么严了,邹斐也已经大半年没有来过了,时瑜便偷偷买通门子,知道了邹斐已经带着妻子儿女搬走了,这座旧宅里早已没了主人。
时瑜便想着要逃走,既然已无牵挂,她也不必再待在这里,忍受折磨。她制好了**,把院子里的看守都迷倒了,收拾了一些东西,刚走到二门,就听见几个值夜的婆子闲聊的声音——
“夫人这病来势汹汹,恐怕凶多吉少,看来是压不住新宅的煞气!”
“大少爷侍母至孝,为母亲熬药擦汗日夜不辍,他也还是个孩子,听说已经熬不住了,形销骨立,看着可吓人了!”
“都是苦命人啊!你说我们老爷怎么想的……呸呸呸……唉,好好的老宅不住,偏要去那上赐的新宅,那是个什么地方,博望老人都知道,那是大大的凶宅!”
时瑜如遭雷劈,不敢置信。秋水一向身体极好,她常常听见她在隔壁踢毽子打秋千的朗朗笑声,邹斐说她死气沉沉,恐怕是她看清了邹斐的本质,不愿意迎合他,故意做出样子给他看的。时瑜明里暗里也受了秋水不少照顾,孩子们都被她教养得很好,虽然不知道阿英是怎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的,但想来也许与她是有关系的。
不说秋水危在旦夕,她这一身医术或许能有用处,她也不想阿英因为母亲的事伤了身体根基,孩子们都还小,需要秋水的照顾,她只是生了他们,不曾养育过他们一日,说来秋水与他们更为亲近,但她毫不嫉妒,她觉得那是自己欠着孩子们和秋水的。所以她停住了脚步,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是夜,邹斐果然出现在了她的小院之中,秋水的病来得凶险,他医术不如毒术,根本治不好她。秋家对他还有用,秋水也是一个称职的女主人,这次她病重无法理事,他才恍然明白,一个出身上层,聪慧玲珑,面面俱到的女主人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所以他只能来求时瑜。
时瑜乖乖地跟着他出了门,时隔十几年,她终于再一次走出了这座宅子。新宅离旧宅不远,半刻钟就到了。时瑜跟着邹斐,走进了秋水的闺房。
她的房间清新淡雅,笔墨书画,俯仰皆是,窗前插着一瓶腊梅,幽幽香气冲淡了房间里浓郁的药味。虽与她素未谋面,时瑜却觉得十分亲切,她走到秋水的床前,阿英正握着秋水瘦的皮包骨一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企图唤起她的求生欲,他也是一样的瘦脱了相,一双眼睛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
时瑜看了,心里五味杂陈。她拍了拍阿英的肩膀,后者猛然转头,看见是她,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失望,仍是一副悲伤的表情。他向邹斐行过礼,仍旧回到秋水床前侍奉。邹斐便说时瑜是他请来的大夫,于医术上十分有造诣,是来为秋水治病的。
阿英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她,这一次,他的眼里出现了希望的神采。时瑜不敢多说话,便坐下来给秋水把脉看诊。病榻上的秋水紧紧闭着双眼,睡得笔直,即使是重病,也保持了很好的形象,气质婉约,虽然不是绝色,却因为这种独特的气质,比时瑜见过的许多美人更有灵魂。
时瑜为秋水把过脉后,确认她的病是有药可医的,她曾在师傅珍藏的一本典籍上见到过这种病,里面还记载了治病的药方,若不是她当年为了学医,来者不拒,什么医书都要钻研一番,现在可能还不知道怎么办。她觉得意外的是,就算没有那本医书上的药方,以邹斐的能力,秋水的病不至于恶化到这种地步。
她便含含糊糊地说有办法治但不一定治得好,一来是给邹斐留面子,二来是怕时英大喜大悲,伤了身子。邹斐和时英都说让她尽力而为,当即为她安排了住处,就在正院的西厢,方便随时照料秋水。就这样一直忙到深夜,邹斐回了他的院子,时瑜和时英坐在秋水的床前,相顾无言。
“阿娘,您真的能治好母亲吗?”时英小心翼翼地问。
时瑜把他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阿娘这一生,为人处世都十分失败,唯有一点值得骄傲——便是这岐黄之术,你不必担心。我也要为你调养身体,等你母亲醒了,你可不能用这副鬼样子见她,让她白白担心。”时英点点头,他少年老成,被秋水教导得知礼懂事,不像一般的孩子喜欢在母亲怀里撒娇,被时瑜这么一抱,竟然有些不自在。他悄悄扭了扭身子,时瑜感受到了,便放开了他。
“你是如何知道我是你的阿娘的?”
“是母亲对我们说的,我们兄弟姐妹从小都知道亲生娘亲另有其人,就住在我们的隔壁,大家都偷偷看过您了。”
“是你母亲准许的吗?”
“嗯。”
“你母亲真的是个好人,我一定会尽力救治她的,既不负我这一身医术,也报答她的养子之恩。”
“阿娘,您能跟我说说您的过去吗?还有,我想知道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时瑜晃了晃神,她的过去,她的名字,都交给了同一个人,“阿英,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你承认了有我的存在,阿娘已经很开心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没办法同你解释,也无颜面对我的过往。”
“您和母亲,有什么渊源吗?”
“没有,今夜之前,我从未见过你的母亲。她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却依旧有这样豁达的想法,她对我们母子可谓有再造之恩,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撑起时家,也不辜负了你这来之不易的姓氏。”时英听得一头雾水,但大概意思还是明白了,他郑重其事地点着头,眼神坚毅。
母子二人喁喁细语,一夜未眠。
时瑜倾尽全力,终于把秋水从鬼门关拉回来,秋水的病况一天天好起来,时瑜和孩子们的感情也愈加深厚。秋水果然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她通情达理,豁达明悟,与时瑜十分投契,不几天,她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邹斐要把时瑜送回去的前一夜,秋水极力挽留,要求和她一起睡。入夜,秋水突然翻身,附在时瑜耳边说:“你才是真正的时瑜,对不对?”
时瑜吓得手脚冰凉,不敢吱声。
她又接着说:“邹斐有说梦话的习惯,这些年来,我已经听他在梦中说完了当年的一切,现在,我想听听你的说法。你可以放心,十多年来我都不动声色,没有在邹斐面前露出马脚,我会保护好你们的秘密的。”
时瑜听着她的温声软语,忍不住泪流满面,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秋水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辉,如同天上的星子,让她无来由地付出全部的信任,把那些深埋心底的阴暗丑陋的往事一片一片剥离开来,痛得她心血淋漓。
秋水听完,沉默不语,只用力地抱住了她。她的温柔包容,是她从小就缺失却又无比渴望的,不论她如何故作坚强,年幼时就亲眼目睹母亲挺着大肚子跳进后院的水井的她,心里还是留下了严重的阴影。年复一年,不断怀孕的母亲渴望着生下一个男孩,却忽略了身旁的大女儿,她孤独倔强,不讨人喜欢,但她也会在被子里默默流泪,渴望父母的关怀。
秋水出身世家,父母疼爱,家人关怀备至,但她的善良让她足以理解时瑜的苦痛。新婚之时,她就看清了新郎的本质,决心疏离,但作为夫妻还是要同床共枕,所以她从邹斐的梦话中了解到了一个无比诡谲的故事,她暗中观察后院里那个孤僻的侍妾,寻找当年的蛛丝马迹,将所有故事还原,对这个可怜的姑娘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她愿意帮邹斐教养孩子,不是因为做妻子的本分,而是为了时瑜,为了有朝一日,她的冤屈洗清,过上她该有的幸福生活。
“我帮你逃跑,你带着阿英逃去海外吧。”秋水说,此刻她的眼睛仍旧如同天上的万丈星辰,指引时瑜逃离了深渊,照亮了她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