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承君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等着他去处理,前厅坐着一群轮班倒拿着各种大小国事等着他做决定的庸臣,后宫里还有他的陛下,丢下了所有事务守在父亲身边的陛下,她还等着魏晗的捷报以及来自临安的暗探传回来的七公主“横死”的消息。就算他长了八只手也处理不完这么多事情,可是宁瑶觉得他能,所以就算他不能,也要硬着头皮上。
他在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没有感受到过丝毫的快乐,他觉得冷,觉得孤独,觉得害怕——立于倒锥之地,他勉强做着那个支点,可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扛得住。这个国家已经从内而外开始腐朽了,它就像个羊皮水囊,水囊里的倒刺越来越尖锐,它已经开始漏水了,比如说,陈阳郡三城百年难遇的冬旱和因为赈灾不力引起的大规模流民动乱。
桌上砚台里的墨水冻了一夜已经干涸了,他朝自己的手心哈了一口气,双手合在一起搓了片刻,终于暖和了一点。搓着搓着,他突然有了一个幼稚的想法。他从成堆的文书里扒拉出一本蓝色书皮、线装侧封的旧书来,放在奏折里面,悄悄地看了起来。
灯火通明的奏事厅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高高的位子上。天已经渐渐亮了,鱼贯而入的奴仆们根本就不敢抬头看他,也就看不见他此刻噙着微笑、玄妙奇特的表情。所有人都循规蹈矩,偏偏坐在高位上最该**肃穆的他做着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他得到了一种久违的满足感。
说来这本书——
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神思恍惚了起来。
直到宫侍端来热水为他洗脸时,他才回过神来。于是他恢复了一贯温和稳重的表情,问道:“陛下今日可有什么吩咐?”
“这……”那宫女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在连承君的面前,她们向来胆子不小,从没有这样不敢言语的情况,连承君眉头一皱,便知道宁瑶又下了难为人的命令了。
“说吧。”
“陛下她,要您亲自去抓一个人。”
“谁?”
“此人住在城南豆花巷子最深处的一间小院里,是一个大夫。陛下命您即刻出宫,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带回来。”
“是为了先生的病吧?”连承君师从公仪微生,一向称他为“先生”,宫里人都知道。
宫女附身上来悄声对他说:“丞相大人,何总管让我告诉您,那个大夫是神医谷现任谷主沈逸之,他这个时候应该在龙渊皇宫给东方拓治病,本不应该出现在凤宁,此事必有蹊跷,请您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替我多谢何总管,先生情况危急,陛下最近情绪不稳,让她也小心点。”连承君整理好衣服,缓缓向宫外走去,所有的宫女们都目送着他,直到他消失在宫门之后,才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他是这座宫殿的中心,也是支柱。只要他还在,这里,就不会乱,大家,就不会……
就不会死。
连承君带人闯进院子的时候,沈逸之正蹲在屋檐下熬药,见到这么多人一涌而入,他只愣了一下,拍拍衣服就站了起来,神色并无异常。连承君凝视着他,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
“有何贵干?”
“沈谷主,家中有人病重,想请你跟我走一趟。”
“不好意思,这里还有一个病人需要我,我不能离开。”
“没关系,可以把他也带上。”连承君侧身示意身后的侍卫,立刻就有两个侍卫冲进屋子,径直朝着内室而去。
魏晗一早就出门了,她私自从驻地回到凤宁,已经严重违例,还需要上下打点,至少要去丞相府打个招呼,连承君虽然向来不太愿意搭理她,但他知道维持朝廷的稳定,表面上不会跟她过不去,而且他在陛下面前有决定性作用,这件事情只能求他。本来,她没打算让人知道她私自回了凤宁,可朱雀石只有陛下有,就算希望渺小,她也想尽力一试。
沈逸之和连承君站在原地,遥相对望,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另一种情绪。沈逸之垂下眼睫,两个侍卫从他身边走过,拱手向连承君汇报:“回丞相大人,里面的病人是八皇子,属下不敢动。”
连承君蹙眉,看向沈逸之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八皇子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回来了,那就说明,魏晗也回来了。可魏晗作为一方守将,护卫国土当寸步不离,擅离职守在军中可是死罪,就算陛下暂时还用得上她,看在她手底下猛将如云能打胜仗的份上,不去追究,但她手底下的将士一旦知道将军不在中军帐中,必会军心涣散。更重要的是,敌军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说不定会趁机偷袭。
“胡说!八皇子此刻应该在魏将军身边,魏将军卫国戍边,劳苦功高,怎容你们胡编乱造?世间人长相相似者多如牛毛,你们是看错了。”连承君语气寡淡,虽然说的话很严厉,但并没有怒气,反而带着一丝疲倦。
那两个侍卫跪在地上还没起来,听了他的话,立刻明白过来,反口道:“是属下眼拙,那病人气若游丝,病容憔悴,着实有些像八皇子。”
“下去吧。”
“是。”
沈逸之冷眼旁观,侧着身子看着他的药炉。连承君知道事有蹊跷,一切都太巧了,擅自回京的魏晗,病重垂危的八皇子,以及宫中陛下莫名其妙得来的神医谷谷主在凤宁的消息,巧得像一个局。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义无反顾地踏入他人彀中。
“沈谷主,借一步说话。”连承君虽然动作谦逊,却不容他拒绝,一行人裹挟着沈逸之进了宁皬的病房。
所有人都认出了床上的病人。连承君挥手把亲随赶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沈谷主,你可识得此人?”
“不识。”
“那你可认识大将军魏晗?”
“知道,但不认识,昨天见过。”
“不知你所为何来?”
“我也不知,被绑而来。”沈逸之没有一丝隐瞒,对他来说,这里所有人都是未知,都不可信,也都不值得他去揣测他们的意图,做些什么顺从他们心意的事。他看了一眼床上的病人,又说:“他快死了。”
连承君愕然:“你说什么?”
“我说他要死了,七日之内。”
床上的少年毫无知觉,他的生死就像冬日的一阵彻骨的寒风,刮过的时候,人们可能有所感触,但过去之后,就毫无痕迹了。连承君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这个孩子是在他们眼皮底下长大的,小时候体弱多病,性格也怯弱,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讨人喜欢,但他姐姐把他教得很好,至少在外人面前,能装出天真开朗的样子,也会说动听的话讨先皇欢心。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宁妤神经大条觉察不到,他又如何不知?她只当他喜爱鸽子,便送了他几百只,教他驯养,却不知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尤其是她离开苍云的三年里,那些鸽子被一支支来自主人的银箭射杀殆尽。只要他不开心了,鸽子就会少一只,仪善宫花园的泥土里就会多一具尸体。所以,陛下把他送给暴虐无道的魏晗时,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像关照宁歆那样暗中照顾,那样一个人,在哪里都活得下去,而且会活得比他们这些人好很多。
可这样一个令人嫌恶的少年,就要死了,像他姐姐一样死了,死得悄无声息,万人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