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车马迟,迢递白云悠悠。寂寞风雨小山楼,暮宴朝欢,黯然忍凝眸。
卷帘花影人不在。荣华不长久,旧事随水流,只一番明月无人休。
这日永宁殿来了一位稀客,是皇上身边的肖公公。
肖公公一身暗青团云宫服,神情颇为倨傲,在一众小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尖着嗓子喊了一声:“永宁公主接旨!”
众人纷纷跪下,司马容向前几步,跪在众人之首。
肖公公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圣旨,瞥了司马容一眼,便开始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贤淑良女,必有神佑,尔永宁乃天帝之女,四方之德,恭孝谦良,允文允行。今朕小恙,不能承天赐之福,祭山河,特遣此女至护国寺,为朕及万民祈福,钦此。”
“永宁接旨。”司马容垂头,无喜无怒。
肖公公见她反应平淡,颇有几分诧异,挑眉向前几步,又嘱咐了两句:“永宁殿下,陛下让您即日便收拾行李出发。”
司马容掩住眸中的黯然,道:“谢肖公公,本殿知道了。”
肖公公点点头:“殿下心里有数便好。”
说罢笑着看了司马容一眼,大摇大摆地领着那群内监离开了,一如来时般喧嚣。
不过片刻,永宁殿便重归寂静。
司马容斜倚在寝榻上,手撑在白玉枕上,垂着眸子,思考着此事。
虽然皇子皇女去护国寺为天子及万民祈福,此事在皇家在寻常不过,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心下忐忑,郁结难解。
是因为湘儿吗…
自那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湘儿,甚至打探不到一点湘儿的消息,定是有人封锁了湘儿的消息…
而那人只能是……
皇后。
她又想起,那日清河殿前,皇后怀疑和厌恶的目光。
皇后必是笃定是她将司马湘推下水了,虽然面上依旧带笑,但心底对她的嫌隙肯定更深了。
呵…
说不出是喜是怒,司马容只觉莫名的嘲讽。
司马容蜷着身子坐在床上,双手抱膝,眼底有些干,却没有泪意,她呆呆地望着前方,思绪放空。
她是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对自己的过往一无所知。
关于过去,从来都只是听人说,这样的感觉很不好。
白菊说,她自小被寄养在宫中的一个宠妃身侧,去年那宠妃病逝了,皇后又把她带了回来,让她住在了离昭阳殿最近的永宁殿。看似近水楼台先得月,受尽圣眷,实则君心我心远天涯,冷落清秋。
至于父皇…
想起父皇,司马容的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模糊的画面。
花丛掩映,绿树丛生,建在水旁的小凉亭里,身穿黑色蟒袍的中年男人将一个约莫八九岁,圆脸垂髻的小女孩抱在怀里,刮刮她的小鼻子,满脸都是宠溺:“永宁真是越大越调皮了,父皇都管不住啦!”
画面一闪而过,司马容觉得头忽然像被撕裂了一样疼,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滑落。
她垂着眼眸,任着眼泪自己干涸,待心情平复些许后,方才走出内殿,对白菊道:“白菊,我们开始收拾吧,明日便出发去护国寺。行李能减则减吧…父皇并未说按国礼祈福,想必也只是轻车出行,行李多了难免不方便。”
“是,殿下。除了一些衣物首饰,也没什么其他的了。”白菊合上箱子,道:“殿下,夏天的衣裳奴婢已备了十几件,初秋的衣裳也备了一些,大抵夏末的时候我们便回来了。”
“夏末么?”司马容忍不住喃喃道。
“嗯。放心吧殿下。前一会子殿下您没在,太妃娘娘特意让刘嬷嬷来传话,说祈福不过十天半个月的事儿,让殿下不要太担心,只记得祈福时虔诚些,也算为楚国谋福祉了。太妃娘娘还托殿下,从慧明大师那要两本经书来,一本是《心经》,一本是《莲华经》。”
“嗯,我知道了,你先替我记下吧。”司马容心稍稍宽了几分。
虽然已是夏天,护国寺附近却是一片阴凉,苍天古木随处可见,寺庙不远处有一条蜿蜒的小溪,是从山上流下来的,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小溪周围种着许多株桃花,虽然已经没有花了,却挂着茂密的绿叶。
一棵上了年纪的菩提树从寺庙内探出来,顺着围墙攀岩,直到东侧门处方才止住。
住持和寺内素有德行的僧众早已侯在寺庙门口,见司马容的轿撵来了,纷纷向司马容行礼。
主持笑着上前相迎,并未行礼,只微微朝司马容颔首致意:“殿下此行可还顺利?”。
司马容点点头,道:“托大师的福,一切皆好。”
主持满意地颔首,道:“一路舟车劳顿,殿下想必也乏了,鄙寺已备好厢房斋饭,还请殿下随老衲来。”
又转身望向一众弟子,道:“都散了吧。”
寺庙并不很大,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二人便到了后院,后院精致小巧,不很奢华,却甚是清雅。庭院内遍布莲花,清俊挺直,盛放在初夏的日光下,高雅如斯,让人不由得想起那不慕繁华,隐居乡野的嵇公来。
据说此处是专供楚国皇室休憩的地方,除此之外,东边还有一处更大的厢房,只不过那是帝后专供之处,自三年前皇后娘娘离开此处后便一直空着,只是时常令人打扫。
“殿下可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算不上……只是心中郁结难解,徒增怨恨。”
“何故难解,何故怨恨?凡事有果必有因,殿下既然郁结难解,何不找一找个中因果,将此烦恼彻底了断?”
“但我已经忘记了前尘,只是每日留在宫内,总觉得满心怨恨。”
“怨恨是因为未能了解因果,双目被迷瘴遮掩,现在呈在殿下面前的,只是他人想让殿下看见的而已。”
“所以依大师所言,我一直都是那盘中棋,身在其中,迷雾瘴目,被执棋者操控而不知谁才是执棋的人?”
住持闭了闭眼,道:“老衲说此话,并非想让殿下执着于外物,只是希望殿下能自却非心,忘却烦恼。”
司马容垂头不语。
转眼便已到了厢房,主持轻声一叹:道:“厢房已至。殿下一路奔波劳累,好生歇息一会吧。”
“谢大师。”
临走之际,住持深深地望了司马容一眼,眼神如燃尽的灰烬:“殿下,老衲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司马容微微一笑:“还请大师明说。”
“殿下,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殿下遇事需通,通则达,达即放下,切不可固守己见,囿于其中。”
司马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虽不喜此话,但还是点了点头,道:“谢住持,本殿知道了。”
白云苍狗,斗转星移,转眼三月已过,秋天初至,天气渐凉,司马容坐在屋内绣着花,她穿着一件夏日的长衫,外套一件浅紫色的半臂,忽然觉得有几分凉意,一个抖擞,连忙从床上拿了件披风披上。
白菊穿着一件碧绿色的长衫,蓬头垢面,时不时望向窗外渐黄的叶子,在屋内烦闷的踱来踱去。
司马容放下手中的花样,望向白菊,忍不住一笑:“白菊,别再走了,走得我眼睛都花了!”
白菊定住,委屈地撅了撅小嘴,从旁边的兰花盆里掐下一片叶子:“殿下,您瞧瞧,这天儿都刮北风了!再过一个月就彻底凉下来了!殿下您连件过秋的衣裳都没有!宫里的人……宫里都人都干什么去了,两个多月了,竟然还没派人来接您……”
司马容身子一僵,笑容渐渐隐去:“兴许父皇忙于朝政,忘了吧。”
绣花针针头不小心刺入了皮肤,司马容也不觉得疼,只是垂着头。
“那也不能将殿下您丢在这里这么久阿。”
“不来也就罢了。我在这里吃住不愁,自由自在,又有什么不好的。”司马容又拿起绣面,神情平静,眼底无喜也无怒。
白菊看着司马容,又掐了一片兰花叶,眼眶有些泛红:“殿下,您受苦了。这里简直是个囚笼,每天晨昏定省,念经祈福,除了吃穿不愁,有什么好的……”
司马容不语,只侧着头望向窗外簌簌的落叶,一阵风吹过,送来一阵浓郁的烟尘味,司马容忍不住咳了咳,心下莫名有些烦躁:“皇宫又何曾不是一个囚笼?只是一个大,一个小罢了,也没有什么分别。白菊,你回宫去吧,少了你念叨,也落得我一个清净!我不在宫中,永宁殿里的大小事宜就拜托你了。”
白菊听了脸色一白,连忙跪了下来:“殿下,奴婢错了,奴婢不该说这些丧气话,求殿下不要赶奴婢走…”说着已是带了一丝哭腔“奴婢已经习惯了呆在殿下身边,离开了殿下,奴婢生命也没了意义。”
司马容叹息一声,赶紧去扶白菊,道:“说什么丧气话呢!你呆在我身边这么久,我早就习惯你了,但这里不比宫中,生活清苦,缺了短了什么东西我也顾不上你,况且我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待多久,你留在宫中总比留在这里吃苦好。”
白菊知晓司马容是将她的抱怨记在心里了,心下顿觉委屈,不肯起来,拉着司马容的裤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要能呆在殿下身边,什么苦奴婢都不怕。求殿下不要赶奴婢走,奴婢想一直呆在殿下身边,不管富贵困苦,永远不离不弃。”
她抬头用泪眼看着司马容,眼里满是真挚和忠诚。
司马容想着自己先前的话有些过了,眼底闪过一丝愧疚:“白菊,你一直呆在我的身边,我们之间的情意早已超过了寻常主仆,如果你不愿意离开,我也不会逼你。但你知道我在宫中的处境,日后还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我怕连累到你。”
“殿下,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呢?况且,一切不都好好的吗?”
“不提此事了。是我太小心眼了,你快些起来吧。”司马容扶起白菊,紧紧握住她的手:“以后,我们主仆一心,同去同归。”
白菊破涕为笑:“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