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这段城墙上守卫的长城卫士们看见城下近处突然出现的一人一马,微微有些惊疑。
这是突然出现的,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当中,在此之前他们竟然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到,简直不可思议。
“警戒!”负责这段城墙,与烽燧防御的校尉大喝一声。
在他身前,一名又一名的长城卫士进入战前状态,手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刀剑,一些人则是弯弓搭箭,瞄准了那马上之人的后背。至于在他们身上的烽燧中,已经有长城卫士拿出火把,随时准备点燃烽燧上堆积的引火之物,做出示警。
长城卫士们没有注意到跟随在白马旁边那道跳跃跟随的白色亮光,霜白的身影小且有雨幕阻隔,让它轻易不会被人发现其存在。
察觉到后背处的寒意,辛弃疾没有回过头去,也没有做任何的防备,虽然此刻从背后来一支冷箭便可以轻易的贯入他的脊背当中。但辛弃疾是向着远方蛮荒异族的营地去的,所以他知道,身后城墙上的长城卫士们是战友,他们不会向着自己发动攻击。
辛弃疾的眼中只有前面的一方世界,那断断续续,无数冰凉雨水掩盖下的光火之地。
雨水是冰凉的,打湿了辛弃疾的头发,打湿了他身上的衣衫,衣衫彻底的湿透了,贴在他的身体上。不断有雨水顺着发丝,顺着脸颊流下,又经由衣衫,最后在衣角处连续不断的流淌坠地。
冰冰凉凉,每一口呼吸,都有冰凉湿润的水汽进入身体,沸腾的血液微微冷却,却又奔涌不止。
他整个人已经被淋得通透。
座下的照夜白跑得再快,也没有办法快过那细密落下的雨滴,因此不论是辛弃疾还是照夜白,都已经像是从水中刚刚捞出来的一样了。
“呸呸呸。”飞奔着的霜白一边跑,一边不断的向外吐出吃嘴中的雨水。
可惜没当它将雨水吐出去的时候,都有更新鲜更多的雨水重新进入它的嘴巴里面,霜白只好紧紧的闭紧了嘴巴,将嘴里面的那口雨水咽下去,专心致志的跟上照夜白马的脚步。
“奇怪。”垛口附近的校尉看着逐渐远去的身影,皱起眉头,举起的手臂迟迟没有落下,直到最后身影彻底的超出羽箭的覆盖范围。
一人一马出现得奇怪,但他可没有忘记远处是蛮荒异族营地,无外乎两种可能,是敌是友。
可惜两种可能中的任何一种都没有办法得到证实,校尉这才没有下令让长城卫士开弓射箭。
“立刻让人用快马将这里发生的事情报告上去。”校尉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将事情上报。
一人一马一猫,疾驰在瓢泼大雨中,前方只可以看见光影,后方,则是长城渐渐消失得轮廓。苍茫天地,只剩下一个人,一匹马,一只猫。
“咕噜。”霜白张开嘴,准备开口,却吃了好一口雨水,只好重新紧紧闭上嘴巴,将雨水给吞咽入肚。
霜白的表情格外的煎熬,眼睛鼻子嘴巴都挤成了一堆。虽然是猫,但它确实很久都没有喝过包括雨水一类的生水了,都是喝的上好的山泉水!
一只爪掌挡在嘴边,略微挡住了雨水,它这才开口道:“老辛,此情此景,作一首诗壮壮胆呗?”
声音不大,经过了雨声的掩盖,却还是被辛弃疾准确的捕捉到了。
辛弃疾侧头,看向紧跟在旁的霜白,它的身子微躬,不仔细一看,还真的会以为是四肢着地全速奔跑。可事实上,霜白仅仅只靠着双腿就跟上了照夜白,虽然照夜白也没有放开所有的速度,但谁说霜白也尽了全力呢?
“你还需要壮胆?这整个天下,比你胆子大的猫估计也没有一只,比你胆子还大的人也没有几个吧?”辛弃疾脸上露出有些促狭的笑容,他可忘不了那霜白那面对北海浪潮毅然拔刀的一幕。
“切。”知道辛弃疾说的是什么事的霜白不服气的撇嘴。
“还是作一下吧?万一咱们一不小心就万古流芳呢?”霜白有些不死心的道,连不吉利的话也说出口了。
“万古流芳?谁帮你流芳,你是吃了桂花糕,还是偷偷用了村头二妮子的花粉,不然你的满身咸鱼味哪还有什么芳可以留下来?”辛弃疾难得毒舌一次,连霜白爱吃鱼的本性都不忘批判。
霜白脚下一个踉跄,好在它爪掌的软垫具有防滑的作用,这才没有摔倒。只是一想到辛弃疾口中的村头二妮子,那记忆中庞大的身躯,以及那张如同大饼做的脸,霜白便有些膈应。
虽然二妮子总喜欢往脸上擦胭脂水粉,常常把自己整成个大染缸,但她人还是不错的。不过谁只允许人以貌取人的?猫也可以以貌取人的好吗!
“不,你不懂,小鱼干的芳香让喵陶醉,只要足够咸,晒得足够久,芬芳更浓烈!”霜白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味道芬芳上头,说着说着,不由得露出陶醉的表情。
它也没有忘了想要万古流芳的初衷,毕竟什么汪伦,元大之类的人都可以,没道理他不行!何况它旁边的这一位也不是普通的诗人,是诗人中数一数二能打的,能出口成章,也能出手给人送葬!
这样的机会不多,一般万古流芳都是在某一领域数一数二的人物才有这待遇。霜白扪心自问,它还真没有这样的待遇,他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只有两个特长,能打,能吃。
打是不用想的了,一只能打的猫,那叫作妖怪,指不定还说它吃人,能不遗臭万年已经不错了。
吃也不用想,咸鱼干这玩意没有多少人喜欢吃,何况听名字一股咸涩气息扑面而来,哪里能够流芳?
它唯一指望的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快作快作!”霜白连声催促道。
“我要万古流芳!”它想了想,脑子里面又浮现个之前遗忘的词语,连忙补充道:“我要青史留名!”
辛弃疾失笑,连声答应道:“好,好,好,我想一想,马上就作。”
只是这一说完,他微微有些怅然,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
没错,同样是在夜晚,只是当时没有下雨,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将士们,同样要求他作诗,说他们当中他是最有学问的那个人,还说要沾沾他的文气。有一名袍泽,还拿着家书给他看,说让他给自家孩子取个名字,殷勤盼望着归家之时。
那时候,他答应了下来,只是没有当下作诗,说回来再作。不是他不能,不是他不想,只是他想要给袍泽们多一个念想,让他们可以回来,在篝火美酒的陪伴下,谈笑畅饮。
终究有些人再没有回来,再没办法听到他的诗句。那从家书中得知有了孩子的袍泽,也没有等到归家的时刻,家中的孩子虽然有了名姓,却没有一张粗糙满是厚茧的手掌将他抱起,也没有扎人的胡渣子摩挲着他娇嫩的脸颊。
现在比那个时候更孤单,他身边不再有簇拥他的百骑袍泽,唯有他自己,座下的照夜白,以及霜白。
可他又不孤单,因为他知道,在他朝前冲锋的时候,有一些人陪伴在他身侧,从未离开过。
他们陪着他朝前冲锋,陪着他冲进敌阵,陪着他畅饮敌血。
有些人倒下了,有些人离开了,他们没有到达终点。
但他知道,曾经有一刻,他们生死相系,壮志满怀,热血未息。
所以他在,所以他不孤单,所以他无所畏惧。即使一个人面对着满营之地,他也不会放慢速度。
何况…他并不是一个人。
辛弃疾朝着旁边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霜白的小小身影,以及它那白色皮毛上扑腾起的水珠。
有它,有他们。
“唰。”
七尺长剑,薄凉如水,一汪剑光穿透雨幕。
“叮。”
辛弃疾的手指弹打在剑刃上,带得剑刃轻轻鸣叫,传递嗡鸣。
没有奏乐也没有关系,有剑鸣,有雨打落,足够匹配他的声音。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他眼中,一点幽幽的光芒闪动,化作炙热的火焰。
“叮。”剑刃上的水珠一震,高高的飞起又落下。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他朝着左右看去,似乎那些身影再度汇聚在他左右,与他一同策马奔向敌营。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意,照夜白的速度完全放开,飞快朝着蛮荒异族营地的方向跑去,越离越近。
没有弓响,在辛弃疾身后的天边,却有一道道的雷鸣响彻。。
这一次,他不为君王,也不为生前身后名。他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做着他们做过,没有做完的事情。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