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流亡
作者:枚青      更新:2019-09-13 05:43      字数:2440

越靠近边疆,气候的变化越明显,中原温和的气候一层层被剥去,空气变得干燥而寒冷,从边塞外吹来的狂风扑在脸上,就如同被迎面抛来的一把冰冻的沙砾击中了一般难受。在刺骨的风,粗暴的沙尘,阴沉的愁云的三重合围下,身体即将被撕裂的感觉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呼之不来,就悬在那儿,慢慢撕咬着人的身心,把人步步逼近绝望的顶点。

伍真戴着沉重的镣铐,步步艰难,黄沙覆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前胡乱翻飞,一会儿被掀在这边,一会儿又被揉向那边,大风里藏着一股戾气,几乎要连人的头皮一起撕下来。

他的身后,长长跟着一排同样遭遇的人。

人群中突然倒下一个孩子,他的父亲赶紧上前,用牙齿咬住他的衣领,想把他拉起来,引起一阵骚动。

好在押解的官吏很和善,招呼了一下,让大家就地休息。为首的官差又派出一个人去看看孩子的情况,一摸才发现已经断气了。小小的一具身体满身尘埃血污,躺在黄沙里,脸面朝上,眼睛只剩死白色,直直盯着灰沉沉的天空,告诉围在他周围的人他来过,只是离开得太早,太仓促,太凄凉。

官吏用一张破布将孩子的尸体裹住,就地掘了一个坑来埋葬,整个过程,他的父亲冷眼旁观,恍如事不关己,等埋好了孩子一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在远处的岩石堆上撞石自尽了。

埋葬了小的,又来埋葬大的,父子两人的墓向着茫茫荒原并肩而立,人群中有人低声啜泣,但哭泣声很快就被人捂住了。

此情此景,哭泣声会令人崩溃的。

“伍大人......”差吏头儿拿着一个白面馒头,撕成小块递到伍真嘴边。馒头是冷的,不过,送馒头的人的心却是热的。

“给其他人吧。”

“伍大人放心,已经每个人都给了。馒头有些硬,伍大人多担待。”

一股暖流在伍真的肋骨间游弋。“大人言重了,伍真现在是阶下囚,得大人如此照顾,实在无以为报。”

吏头哀叹一口气,将馒头慢慢喂给伍真吃完,不经意间看到伍真的脚,脚上的鞋子已经磨破,半只脚掌露在外面,皮肉不断被磨烂,凝结出暗黑色的血痂,血痂又很快的被撕裂开,伤口再一次浸血,如此反反复复,前脚掌的模样惨不忍睹,黄泥,黑疤,血液,黄色,黑色,红色,交织成一种肮脏的黑光油亮,像一块几十年未曾清洗过的,出奇厚重的灶台抹布,只要轻轻一拧便会滴出散发着恶臭的油污液体,正如海上浮尸嘴里的唾液。“您的脚......”官吏并不觉得恶心,而是为之悲伤。

伍真下意识的往下看,但目光被枷锁挡住了“怎么了?”

官吏惊讶他竟然不感到疼痛。“您不感到难受吗?”

“还好。”其实是已经难受得不能再难受,到了麻木的地步。

官吏又叹息了一声,一声不吭的将自己的鞋子脱下来换给他,伍真再三拒绝,都叫官吏挡下了“穿上吧,伍大人,穿上吧,小人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多谢。”除了苍白无力的口头语言,他现在实在拿不出其他东西来感谢官吏的善意。

官吏的目光从自己的脚尖开始,沿着地面向远处缓缓摸索,寒冷的地面上难得冒出几株小草,但一律都缀满了黑黄色的灰尘,绿色完全被掩盖住,使得这些出奇顽强的生命如同泥石雕成的一样,非但没能给这块大地带来些许生机,反而更让人觉得生命的羸弱无力,远处,乍现几座低矮的山丘,没有半点巍峨的气势,像极了一具具仰躺在地面上的尸体,起伏的山脉在灰蒙蒙的空中勾勒出僵硬的曲线,再远些,天空和黄沙搅和得难分难解,天际的黑斑不知是乌云还是雾霭,目光到了那儿就不能再前进了。

“大人,送您到南邙后,小人想辞官回乡了。”官吏的脸始终对着那浑浊的天地,但目光是涣散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久久没有等来伍真的应答,官吏迟疑的扭头看向他,正好对上伍真炯炯有神,深沉有如沧海般的眼睛。

“朝廷让你们失望了。”他的嗓音淳厚有力,有那么一瞬间,官吏竟为自己的逃避之心而羞惭不已。

官吏踌躇片刻,轻声反问“大人忠君为国,体恤百姓,却反被朝廷驱逐,难道大人不失望吗?”

伍真扭头冲着京都的方向张望,眼睛里闪动着官吏看不懂的光芒。“不失望,”他郑重的说“希望一直都在。”

“希望?这世道还有希望吗?”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社稷的兴衰系于天下每个人的身上,梁九千万人民还在,怎会没有希望。”

“九千万人,有多杀人正在饥饿生病,有多少人在被驱赶奴役,有多少人在苛捐杂税里兢兢战战,又有多少人在浑浑噩噩,只为一己之利而苦心钻营,而剩下的,诸如大人这般的忠臣义士却又......哎,大人,天下如此,九千万人又当能有何作为?”

“古往今来......”

“有人劫囚!”一声大喝,淹没了伍真要说的话。

“这些人是伍大人的朋友吗?”官吏拔刀前先这样问了伍真一句。

伍真很肯定的回答他“不是。”

“保护犯人!”他这才高举着佩刀大步走向前,其他官差闻声,马上聚集起来,站立成一堵墙,把伍氏一族的人护在身后。

“一个不留,杀。”为首的面罩黑衣人下达出冰冷残酷的命令。

两边的人也都知道,狭路相逢,不是对方死,就是自己亡,于是同等拼命的冲向对方。

杀!杀!杀!

不过,两边的力量悬殊堪比小溪与大海,握在黑衣人手中的锋利的砍刀像孩子玩耍的竹蜻蜓一般极快的转动,扑上去与之搏杀的官差们就像被丢进刀海的豆腐,转眼便四分五裂。

官差和黑衣人以五比一的比例倒下,黄泥上覆盖着一层粘稠的血泊,初时像一块红玉般通透明亮,很快沾染了黄泥,逐渐凝固成一滩黄沉沉的污浊物,接着再被凌乱的脚步所完全粉碎。

被镣铐束缚着的犯人们失去了官差的保护,和待宰的羔羊没什么两样,惊恐奔逃,跑不出几步,黑衣人们持刀追上去,像敲碎瓷瓶一样把人一个个击倒。

“伍大人。”官吏退到伍真身边,浑身是血,伍真细细一看,发现他的腹部开了一条婴儿手臂般粗细长口子,他宽大的手掌也按压不住,血哗啦啦的流着。他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打开伍真手脚上的镣铐。“大人说的希望,小人相信,大人要想办法活下去,替小人多看一眼太平盛世……”说着,瞪着快要凸出来的眼珠,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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