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武举恩科和提升文官品秩的两道圣旨诏告天下后,李修远就已预料到全国必然要引起一场大地震。
这是继皇帝未卜先知事件后,又两件人们茶余饭后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尤其是武举恩科中所提到的‘不分户籍,不分贵贱,凡身家清白者皆可参加武举,及第则允许更改户籍并授予官职’的规定使得上至朝廷下至民间均处于一片轰轰烈烈的沸腾之中。
此次由于皇帝突破太祖高皇帝的限制将文官品秩提高,使得文官及士子们都很给面子的配合皇帝所颁布的所有政策,哪怕这次武举恩科对他们造成了一定的影响,甚至未来还有可能使武官们的力量强大,他们也相当有默契的保持了沉默和低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政治上的交易。
只是出乎李修远意料之外的是,文官们不反对了,武官们却大闹特闹起来。
对于皇帝将文官品秩提高的旨意,几乎所有武官都统一的持反对意见,声称这不符合太祖高皇帝当初制定下来的制度。包括中央的五军都督府和全国各地的军事指挥官,甚至联名上奏,要求皇帝撤销这道旨意。
武官们会闹,李修远当初是有考虑到过的。因此他把文官提高了品秩,让武官多了个武举,两者都得到了实质利益,应该差不多扯平了才对。
可是李修远却低估了明初军职世袭力量的影响力。中央五军都督府多由贵胄子弟担任,全国各地卫所千户(包括千户)以下军职均为世袭。这种世袭的军职相对于普通士兵来说算的上是一种特权阶级的存在,他们的子孙不需要任何军功就可以得到军职,而普通士兵却是即使有军功也可能得不到提拔。
做更下位者的上位者。这是人类的劣根性,只要人还有**,这种思想就一定会存在。
武举恩科的提出,尤其是‘不分户籍,不分贵贱’的规定,无疑必将对贵胄子弟和世袭军职为代表的这一特权阶级造成剧烈冲击,使的世袭军职的军官丧失了这种特权。这肯定不是他们所愿意看见的。
因此,在对待武举恩科这件事上,一致反对皇帝提高文官品秩的武官们又一化为三,以贵胄子弟和世袭军职为代表的武官们持反对意见,以军功提拔上来的武官们则持赞同意见,剩下的一派则保持中立。
关于这两道圣旨,满朝文武已吵吵闹闹了好几天,整个早朝就跟菜市场一般你来一句我来一言,彼此争锋相对互不相让,大有不分出个胜负就决不罢休的态势,搞的李修远很是不耐烦。他甚至怀疑自己现在弄出这么一个武举恩科是不是太想当然了些。
今天下了朝,李修远直接回了乾清宫,然后就一直呆在东暖阁里,哪也不去,谁也不见,满脑子里想着的都是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此事恐怕会落人口实啊。”李修远心情有些烦躁的在东暖阁里来回走动,想起历史上朱允炆改制却被朱棣抓住把柄的事情,悠悠的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李修远虽然想多方面对朝廷进行改制,但鉴于自己初登九五之位,根基未定,人心不足,为了避免被朱棣抓住把柄,不得不想方设法的利用迂回之术尽量为自己多捞一点政治本钱。
奈何这满朝文武每个人都属于某个阶级或某个团体,为了尽量争取合乎他们所需求的利益,不惜拧成一股绳抵制自己这个皇帝。
“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更好的解决这个问题呢?”李修远背负双手,口中喃喃自语。
思量了许久都没有想到办法,心里有些憋闷,便打算出去走走,打开房门,却刚好看见身穿一袭白色长裙的余月滢正站在乾清宫的殿门前。
“怎么不多休息一下?”李修远犹豫了一下,踱步到余月滢身旁,看着她脸色依然有些苍白的俏脸,轻声问道。
“小伤而已,无妨。”余月滢转头瞥了李修远一眼,旋又望着乾清宫外的一座亭子,淡淡的回答道。
“嗯。还是多休息比较好。”李修远点点头,迈步跨出了殿门,向亭子的方向走去。
余月滢站在原地,看着李修远的背影进入亭子里,眉头轻蹙,竟也缓步朝着李修远的方向兴去。
只是两个人站在亭子里却一直不说话,彼此沉默着望着亭子下的水池,以及水池里游来游去的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鱼。
“那个人如何了?”沉默了大约一盏茶功夫,余月滢忽然开口问道。
“大概死了吧。”李修远长长嘘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他已经好几天没去看那个何昆了,当初留了旨意,让几个禁卫每让他饿三天再给他送一次饭,除了送饭时的片刻,其余时间一概不准任何人靠近,否则杀无赦。算算时间,恐怕何昆最多也就只剩下半口气了。
“你是皇帝,怎么会有人敢杀你?”余月滢凝视着李修远的左侧脸颊,疑惑的问道。
“皇帝又如何?你当初不是也想杀朕么?”李修远转头看着余月滢,咧嘴笑道。
“我……我……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余月滢睫毛轻轻抖动了几下,贝齿紧咬着下唇,脸色微红的解释道。
“或许吧。”李修远回过头,闭上双眼,深呼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他原以为那个何昆是燕王朱棣派来杀朱允炆的,可是当他从何昆口中得知幕后主使者身份时,他才现事实与自己所想可谓谬之千里。
真正的主谋,竟是宁王。
宁王派何昆刺杀朱允炆的目的很简单:嫁祸朱棣。
因为朱棣是诸藩王之,势力最大,又是朱允炆所有叔叔里辈分最长的一个,朱允炆一旦被人谋杀,最大的受益者无疑就是朱棣,而朱棣也确实有这样做的动机。
当天下臣民都毫不犹豫的批判指责朱棣大逆不道的‘造反’行为时,他宁王只要以‘靖难(平定叛乱的意思)’的大义口号振臂一呼,必定八方响应从者云集,到那时,哪怕朱棣身上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至于平定叛乱之后,谁来做皇帝,恐怕就只有他宁王说了算了。
当然,宁王这么做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一旦谋杀失败,则很可能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正所谓机遇与风险并存,成功与失败的概率均是五五之数,那还不如趁着新皇登基不久根基尚浅之时狠狠的豪赌一把,否则一旦新皇坐稳了皇位,那就真没他宁王什么事了。
得到这个消息时,李修远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此时的宁王才不过刚好二十一岁而已,比朱允炆还小一岁。
但李修远后来想想,其实也正常。历史上的宁王本就是野心勃勃之辈,十五岁之时就被朱元璋派往大宁(今属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与燕王朱棣等王子节制沿边兵马。
后来虽说是被迫把兵马借给朱棣,但朱棣当时是许了他攻下南京后,就与他分天下而治的天大好处。只可惜他想的是挺美,朱棣这个老奸巨滑之人在当上皇帝之后,非但只字不提分治天下,而且还将宁王朱权从河北徙迁至江西南昌,尽夺其兵权。从此之后宁王朱权才死了争帝之心。
李修远不是没想过要拿何昆刺杀这件事做文章,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一来他本身不是正牌货,二来他这个冒牌货如今虽已俨然成了正牌皇帝,但根基太浅,无论天时、地利还是人和,都不是削藩的最好时机。
所以李修远选择保持沉默,先巩固帝位,广结人心,礼重当路诸公,明宣之以君亲之义,暗备兵以防四方不测。分化瓦解诸王,待之以时日,再徐图削藩。
只是李修远目前无法确定这皇宫里是否还隐藏着宁王或燕王的其他奸细,对皇宫内的亲卫军皆不敢轻信,因此他有点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李修远收回思绪,睁开眼,现余月滢正静静的倚坐在亭子边上,眼神直直的望着水池,似乎在呆。
对于余月滢,李修远现在心里很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他想让她继续留在宫里保护自己,但一想起那天在玄武门她说的那句话,再加上她平时对自己的态度,他又不想让她留在自己身边。
眼下可不是风花雪月儿女私情的时候啊。李修远心中默然想着。
“月滢……”李修远轻轻唤了一声。
听到李修远的叫唤,失神的余月滢下意识的侧过身,一手放在膝上,一手倚着栏杆,疑惑的看着嘴唇蠕动却半天没有下文的李修远。
“你不必再说了。该离开的时候我会主动离开的。”余月滢似水般的眼眸注视了李修远片刻,嘴唇抿成一条漂亮的弧缝,转过头,双手重新倚在栏杆上,神情漠然的说道。
“好吧。”李修远怅然的叹了口气,深深的望了一眼又怔怔失神的余月滢,正欲起身回乾清宫,却见昌盛正迎面走来。
“陛下,河州(今甘肃兰州附近〉卫吏解缙已奉旨回京,此刻正在午门外候旨。”昌盛仿佛根本没看见亭子里的余月滢般,朝李修远行了一礼,躬身说道。
“解缙回来了?”李修远闻言不由大喜,从河州到南京起码得一个月的时间,没想到距离自己当初下旨才不过十几天的时间,解缙却已经赶回来了,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看来解缙应该是星夜兼程往回赶的。
“马上宣他进宫。”李修远手一挥,当即下旨道。他现在很想见识见识这个大明奇才之一的解缙到底是什么风采。
“奴婢遵旨。”昌盛诧异的抬眼瞄了一下满脸喜色的皇帝,心里很是疑惑。那解缙只不过是一个河州卫吏而已,连一县县令都不如,皇帝却好像特别高兴似得,让他很是费解。
不过不解归不解,皇帝的命令,他哪敢不从,应了一声,领了旨,昌盛便准备躬身告退,哪知才走几步,却又被皇帝叫住了。
“慢。”李修远忽然叫道,“让他先回家好好休息吧,跟他说等他病好了朕再召见他。”李修远忽然想起这个解缙是个恃才傲物桀骜不驯之人,自己若是就这么轻易见了他,可能会滋长他桀骜的性子。因此李修远才会突然决定先让他坐一阵子的冷板凳,压一压他的个性,免得他狂妄的没边,然后再重新重用他。
昌盛一个太监哪会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在顷刻间就改变主意,尤让他惊讶纳闷的是皇帝连那解缙的面都没见着,怎会知道他生病了?莫不是皇帝胡乱猜测的吧。
怀着满肚子的迷惑心情,昌盛领了旨便立即赶往午门。他要看看这个解缙是不是真的如皇帝所言生病了。
“既然回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给朕办事吧。”李修远望着昌盛离去的身影,眉毛一挑,嘴角微扬,笑容满面的说道。
再回头看了一眼余月滢,见余月滢也正神色复杂的望着自己,当下不再多言,一甩衣摆,大步流星的离开了亭子,回到了乾清宫东暖阁中。
解缙的回来,代表着李修远又多了一个人才,李修远心里自然高兴的很。尤其是对于解缙的才能,他听说已久,却从没亲眼见识过,这不禁让他有些期待解缙能带给他怎样的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