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晚上打来的。手机液晶板上显示的是一个从未联系过的陌生号码,但前缀的四个数字方翔非常熟悉,那是他家乡的区号。
在看到前面那四个数字的那一刻,方翔就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电话。他迫不急待地摁下接听键:“喂,你是谁——”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着急,他说话的声音在微微打颤。
听筒里响着清晰可闻轻微的“忽哧忽哧”声音,方翔能听出来,这是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话筒里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小男孩声音:“喂,是爸爸吗?”
小男孩的声音虽然很小,但听到方翔的耳朵里不啻像一声炸雷,“是……是是方悦吧?”他激动地差点捏不住手机。
话筒里响起另外一个声音:“爸爸,我是莹玉,我和弟弟给你打电话来了……”
“你们姐弟俩……怎么在一起?”方翔更是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电话来得太突然,太让人惊喜了,以至于让方翔的脑子里一度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兴奋得都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说“你们怎么样”“还好吗”“吃过饭没有”诸如此类的废话。回答问话的基本上都是莹玉,而方悦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开头说的,来确定接电话人的身份,问是不是爸爸。第二句是挂机前最后一刻,他突然喊了一句“爸爸我想你”。
当方翔听到自己的儿子向他喊出第二句话的那一瞬间,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狂涌而出。
当天晚上,方翔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方悦的这两句话,想像着他说话时的神态。自从他把那只叫“奥特曼”的狮子狗给卖了之后,心里就一直十分后悔,虽然他并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因此记恨他,但这份歉疚却与日增长,越是歉疚就对儿子越是思念。如果这件事在客观上造成父子之间有了裂痕,那么这个责任肯定就应该由他这个冷酷的父亲来负。事实上,方翔一直在想该如何来主动地弥补过失,但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方悦会主动给他来电话。方悦所说的第二句话,是浓缩了人世间至情至爱的一句话,而这样重要的一句话却出自一个年纪尚幼的小孩之口,让方翔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儿子原谅了犯了错误的父亲,更重要的是,一个大人被孩子关怀了一下,不能不让他百感交集。当然,莹玉第一次对他说了那么多话,同样让他倍感欣慰。
渐渐地,方翔内心升起一种疑惑,儿女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并说这样的话呢?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短时间内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他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女向自己的老子倾诉思念之情本也无可厚非,但他怎么听就怎么感觉当中似乎还有不满与怨愤的味道。
方翔从激动变为担忧,越想越不是滋味,再也不可能安心入睡,恨不得立即插上双翅,回家去看个究竟。
第二天,方翔起大早向徐老板请假。这次徐老板没让他详细叙述请假理由,指着他因为失眠而发红的双眼说:“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想家心切,我要是再不准你的假,只怕说不过去了。”
之后,徐老板进了一趟里屋,捧出一大堆营养品,非要方翔带上,说是对他家人的一点心意。
火车票买的是晚上七点的。正好是下班后,所以除了老莫在坚守岗位之外,凡是能来送的都来到了车站。田红陆欣愉傅嫔黄俊四人还分别给方翔买了一大堆路上吃的食物和带回家的礼物。
“太多了太多了,让我一个人怎么拿呀!”方翔望着身边的大包小包,叫苦不迭。
“你长得身高马大,不是用来拿东西那是用来做什么的?”陆欣愉幸灾乐祸地直笑。
方翔自嘲地说:“用来吃干饭的,饭桶嘛。”
田红说:“谁的身体还不是用来装饭,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傅灵说:“这些是我们给侄儿侄女们的礼物,当然重如泰山。”
方翔说:“什么侄儿侄女,该叫弟弟妹妹。”
傅灵说:“什么呀,我要是叫你的儿女为弟弟妹妹,岂不是平白无故地降了一辈嘛。”
就连张晓妍也自称自己为小姑,说:“方大哥,什么时候带他们来这里,我这个做小姑的就当他们的义务导游。”
傅灵笑道:“你看人家张晓妍,大不了方大哥的女儿几岁,却也敢自称为小姑?”
张晓妍不服气地说:“我也跟你们一样叫方大哥,他的女儿当然得叫我小姑?”
黄俊说:“叫什么都是次要的,叫了一声姑姑也不见得高了几分,叫了一声姐姐也不见得就矮几分,主要的是我们的方大哥要学我黄俊,不要忘记给大家捎来土特产。”
大家一阵笑。方翔就是在她们戏闹的笑声中登上火车,起程回家。
回到家乡,方翔直奔姐姐家。却见她一个人在家生闷气,姐夫与莹玉都不在家。
方萍看到弟弟回来了,脸上却没有一点儿高兴的神色。
“姐,你这是怎么了?”
方萍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一下:“你回来的正好,姐正要找你算帐。”
“找我算……什么帐?”方翔如坠雾中。
“方悦改姓吴,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方翔如实回答。
方萍站起身来,扬起双掌,劈头盖脸向方翔打来。
方翔把姐姐的双掌抓在手中,焦急地问:“姐,发生什么事了?”
方萍恨声道:“你这个没志气的方家逆种,还有脸回到家乡来……”
方翔急了,用力甩了一下姐姐的手,说:“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又扯到了我身上?”
方萍气呼呼地转过头,任由方翔好说歹说,就是不搭理他。
待姐夫与莹玉回来,方翔才知道其中的原委。
原来,自方翔打电话回来询问方悦母子的近况后,方萍就把这件事记挂在心里,不时敦促刚到城里读初中的莹玉打探方悦的消息。
莹玉利用周末的时间探清方悦所在的幼儿园,只是方悦每次进出幼儿园都有人接送,姐弟俩说说话的愿望一直未能如愿。
两天前是周末,莹玉去幼儿园门口等方悦,正好那天方悦的舅母因事来迟。幼儿园老师并不认识莹玉,但听到方悦说了一句“这是我姐”后,就放心地让方悦跟她走了。
莹玉本只想与方悦说说话,了解一下他的近况,好向姑姑父亲交待。可方悦跟她一起出来后,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回到他舅舅家去。莹玉护弟心切,直接把方悦带回了姑姑家。
吴雅宾一家没有把外甥接回家,先是以为遭到绑架或者拐卖,惊慌了一个晚上。后来冷静下来,想到幼儿园老师说是一个十五六岁方悦称之为姐姐的女孩接走的,就自然而然想到了方悦的确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第二天,他们就找上门来。
于是,这两家为方悦的事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方萍觉得方悦是方家的骨血,作为他姑姑,有权利带上回家,而且方悦不愿回吴家,说明吴家有亏待他的地方,她更有理由不让娘家侄子回到他不愿意呆的地方。而吴雅宾毫不示弱,说是方悦的抚养权已判给他妹妹,而他妹妹把方悦托付给他,而他自然不会让一切毫无关联的人来接近方悦。
吴雅宾把方萍说成是一个与方悦毫无关联的人就已经让人受不了,更过分的是,他们还把侄子的方姓改为吴姓,还说是弟弟已经知道了此事。方萍大为恼火,两家的争吵骤然升级。
最后,此事闹得惊动了小同乡派出所。在派出所干预和丈夫的劝说之下,方萍才极不情愿地让他们把方悦带走。
这一干人走后,方萍一直呆在家中,闷闷不乐。她原本不相信方悦改姓是征得过弟弟的同意,但无风不起浪,吴雅宾他们说得如此有鼻子有眼,也不由她不相信。就这样,千里迢迢赶回来的方翔,正撞在了装满了火药的枪口上,方萍便把一肚子的气全撒在了他身上。
方翔听了这一切,向姐姐解释说:“方悦改姓的事我事先并不知道,是后来我打电话到吴家询问方悦情况时,他们才说的。你想想,我的儿子我怎么能让他跟别人的姓。”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对儿子姓什么并不太在意,何况他跟他母亲的姓也是天经地义。但这些话他是不能对姐姐说的,要是一说,不被姐姐用扫帚赶出家门才怪呢。
方萍听了弟弟的解释,脸色缓和了许多。
晚上吃饭的时候,方翔问莹玉:“小玉啊,你和方悦给我打电话,是你们自己的主意还是姑姑特意授意的?”
方萍一双眼睛睁得特别大:“什么,这两个小家伙给你打过电话?我怎么不知道?”
责怪莹玉:“小玉,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接着又连连点头称赞起方悦来:“好,好……我就说嘛,方悦这孩子还是有良心的,没忘记你是他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