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阎小玉那沉睡着的困顿容颜,高旭沉思着接下去该何去何从。 江阴已成一座天花疫城,博洛已经不敢再来染指,暂时已经安全了。而高旭拥有牛痘接种技术,在这种天花爆发的环境中,完全可以派驻守兵镇守。
高旭担心的是,天花会不会以江阴为起点,传遍整个江南,造成天花大流行,就像在崇明末年北方流行的鼠疫一样。但相比于无药可救的鼠疫来说,天花可以接痘预防,病患者也有三成的幸存率,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高旭来江阴的目的,是为了营援江阴,但真正救了江阴的,却正是天花。
如果按某种偏激的说法,崇祯十七年,北京城内的鼠疫流行,使大顺军战力锐减,让清军入关之后轻取天下,那么,痘疫天花将成为满人的恶梦。事实在历史上,天花已经这样做了,连满清皇帝顺治、亲王多铎,它都没有放过。如今,江阴疫情的爆发,将是满人恶梦的开始。
而身为后来者的高旭,却是掌握着天花的克星,牛痘疫苗。
但是天花发病后极高的死亡率仍然让高旭束手无策。他虽然在阎小玉面前为了激起她的生志,扬言能治愈阎应元,但实际上,高旭根本没有一丝把握。重症中的阎应元如果真能活下来,靠的不是高旭的医术救治,而是他顽强的生存意志。
而且,高旭不可能在江阴待得太久。
他最多只有一天的时间。
博洛的大军开向苏州,赵天武的水营连营太湖孙兆奎的义军在沿途破坏桥梁,阻塞运河航道,延缓清军的进军;徐玉扬的铁一镇在无锡-苏州一线布置狙击清军的行动;而苏州城内的李元胤,正望眼欲穿地等着自己的一声令下,举义反正的时机。而吴淞大捷的余波正一圈圈的向大江南北震荡而去。
这个时候,有太多的事等着高旭去做。
以阎应元的身体,如果他能战胜病魔,至少也需要三个月至半年的时间。在这个期间,高旭根本不可以赋以重任。
江阴,这座死义之城,它也需要重建家园。
深思一番,高旭决定以史必达、顾三麻子顾容为首的同盟舰队以江阴作为据点,继续骚扰长江沿线的镇江、扬州、南京等地,凭着制江权封锁京杭大运河,割裂满清的南北航运,让鞑子下得了江南,别想轻易回去,那些从江浙两地抢掠来的钱粮别想运回北京去。
江阴是兵家必争之地,同盟军必须屯兵镇守。同盟军有三镇人马,第一镇是徐玉扬的铁一镇,第二镇便是阎应元部,以何常的蟑螂营和季从孝的冲锋营为主力营,第三镇是高旭的旭卫镇。
从同盟军的构成来说,水师来自崇明的高氏海盗家族,而陆军则是几乎来江阴的忠义之辈。所以,江阴不仅是高旭创建同盟会的发源地,也是同盟军的支柱力量。
而且,江阴,也是高旭个人信念与力量的源泉。
要不是高旭知道江阴有个阎应元,江阴有十数万留头不留发的忠义之民,高旭当初敢在江阴冒冒然地举义反清,扯起高字营的大旗么?要不是无数江阴义民的支持,他的高字营能蜕变为同盟军么?
不敢,也不能。
无论如何,江阴的战事暂时落幕了,尽管完全出乎于高旭的意料之外,但还不是最坏的结局。
由于孔有德的消极避战,高旭轻易地取得了小石湾阵地,以及黄田港码头,缴获清军大批的红夷大炮。
这些笨重的红夷大炮可以运回崇明,让高氏工坊的老拐子重铸成机动性强的破虏炮。一座重达三四千斤的红夷大炮完全可以重铸三四门破虏炮。崇明虽然资源紧缺,但没有枪没炮敌人给我们造。光在吴淞与江阴两地所缴获的火炮,就为高氏工坊的库房储存了大量的铁料,也几乎掏空了清军在长江以南的火炮存量。
除此之外,高旭又决定扩大医务兵的编制,筹建一个医务营,这个医务营将与高老庄总管邬老家伙亲自住持的种痘所相结合,应对将来更大范围内的疫情,第一个要在江阴设立防疫站。在医疗领域,这是高旭身为医生的职业范畴,如何营建这个体系,高旭胸有成竹。
江阴重建需要大批的资金,这个问题大可以抛给江南联合商会。那个散尽十万家财的一直为营援江阴而奔走呼告的徽商程璧,已经成为江南商会的主要理事之一。几天之内,程璧载满着大量物资粮食的支援船队就会开到江阴。
大约有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高旭坐在这所残垣断壁的民房里,他默默地想着那些千头万绪的心事,而怀里的阎小玉睡上数个月来最为安稳的觉。阎小玉是长期来体力极度透支,刚才一番心神激荡再加上重担卸下时的放松,使得她在无意识地扑在这个让他恨又让他期望营救江阴的男人的怀里,像是找到一个港湾一样休憩。
其实基于男女有别,高旭本该放开沉醉中的阎小玉,免得她醒来尴尬,但基于对这个弱女子的敬意,每当高旭想放下她的时候,又不忍心惊醒她的酣睡,只是想着,让她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吧。
高旭低着头,细细地打量着这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小女子。要说起来,她没有汤娘子骨子里都在荡漾的媚欲,没有赵明月身为混血儿的靓丽,也没有未婚妻沈洁那样美得不带一丝烟火,纯得不带一丝杂质。
但无疑,在高旭的眼里,这个阎小玉也是属于美的那一种。
她的美,不光在于她算不上至美的容颜,而在于她气质中那种凄婉至极却富有力量的美。
因为,在她的身后,有一座千古义城为她背书。
就在高旭感慨万端的时候,房门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高旭顿时感觉到怀里的阎小玉微微一耸肩,然后,她吐在自己胸口的气息似乎有点凌乱。高旭知道敲门声惊醒了她,而她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所处的窘迫。高旭没有推开她,反而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抱起她,走上几步,轻轻地放在房内的一张床榻上。
在这种情形下,任阎小玉的心志如此坚韧,也不敢睁开眼来应对。相比起来,她宁愿立即死去,也不想身处这种窘迫。而这种窘迫似乎是自己所致,怪不到高旭身上。
高旭抱着她时,才发觉她的身体已瘦弱至此,似乎根本感受不到她的体重一样。他不由得摇摇头,喃喃道:“你真的瘦得比鸿毛还轻了。”
高旭走向门口,正要推开门的时候,回头再望了装睡中紧闭着眼睛的她一眼,接着又道:“其实,你又比泰山还重……不管如何,忘了刚才的事,什么也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好好活着,因为有一个父亲需要你去照顾,有一座城池需要你去重建。……至于我,有一个民族需要我去拯救,有一个天下需要我去经营。……所以,大约黄昏之后,我就必须离开了。”
当高旭推门出去的时候,阎小玉睁开眼,向来坚定的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茫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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