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 夜。
这些天来,郑亲王济尔哈朗见不得恭顺王孔有德的面,一见他,济尔哈朗心中尽是拨剑斩他于帐下的冲动和愤怒。
原来在济尔哈朗的计划中,就算旭卫镇如何强攻杭州,以孔有德、张存仁两部辽东jīng锐,还有数万的绿营浙兵,怎么也能守上个把月。到时他领满蒙主力亲征杭州,里应外合,定然可以杀得那旭卫镇片甲不留。哪知浙兵叛反,打开城门,张存仁、孔有德两个主将一死一逃,一夜之间,杭州城就沦为同盟军所谓的光复区了。
杭州如此快速地失守,严重打乱了济尔哈朗的计划。他亲征杭州,本来就不是来攻城了,所以,他本就没有携带攻城重炮。况且,在江南运输红夷大炮完全要靠水运。为了避开苏松的天花疫区,以及太湖水贼的sāo扰,再加上清军在水路的弱势,济尔哈朗没有走京杭大运河,而是走溧阳、宜兴、长兴、湖州、德清这条陆路到达杭州。
更让济尔哈朗切齿的是,作为清军最主要的火器部队,孔有德部仓促撤离杭州,大量的辎重都滞留在杭州城内,更不要说那些笨重的火炮了,全部沦为同盟军的战利品。
杭州的快速失守使得济尔哈朗陷了极其被动的局面,一是他要攻城,却没有红夷大炮;二是由于同盟军在杭州城外近郊的坚壁清野,使得清军无法收集粮草。同攻城火炮一样,济尔哈朗也没有随军携带大量的粮草,要知道,杭州集浙江全省粮饷于一城,城内粮草堆积如山,他出征时根本想不到杭州会如此快速的沦陷,自然不会多带粮草。
尽管没有攻城火炮,济尔哈朗当然不会放弃攻城,他把大营扎在杭州北郊的石灰坝、沈塘湾,一直连营到半山。他下令清兵在半山伐木制造云梯、盾车这些攻城机械,从临平、塘栖这些地方驱逐大批百姓来杭,抢修杭州城外各处被同盟军破坏的桥梁,以便清兵直达杭州城下。
除了兵力略占优势之外,在火力支援和粮草方面清军处于完全劣势,但济尔哈朗也是身经百战之辈,这次他倾力来杭,自然不甘心空手而回。他连番派兵到武林门城下向那高旭下战书,想那高旭年少得志,必定是自负轻狂之辈,哪知他很沉得住气,完全不为所动,城头只是回应一阵炮轰。
杭州有十个城门,以济尔哈朗的兵力,想要围城,想都别想。况且钱塘江的制江权又被同盟军所控制,新同盟号那黑洞洞的舰炮炮口犹如刺猬一样,让人望而生畏。
济尔哈朗太清楚没有红夷大炮的火力支援,强攻杭州那高达三丈六的城墙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了。可以想像,清军在仓促之间制造出来的盾车,在同盟军的城防火炮下,肯定会轰成一堆碎屑,除了用云梯蚁附攻城之外,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可用。而且,清军总计只有六万人马,其中将近六七成还是战志不坚的绿营新附军。
时到如今,除了满兵、蒙古兵、辽东汉旗兵之外,在江南收编的这些绿营军,有了刘良佐、田雄、马得功各部人马覆灭的前车之鉴,又有李元胤、方鸿渠这些绿营将领的反正激励,在济尔哈朗的眼里,这些江南新附军已经完全靠不住了。
就在济尔哈朗决意攻城的时候,南京的求援急报突然到来。同盟军的攻势犀利得让济尔哈朗目瞪口呆。不过半个多月功夫,江北的淮安、凤阳两府全覆,长江重镇镇江、南京陆上门户丹阳二城尽破,徐玉扬的铁一镇、阎应元的忠义镇,再加上史必达的水师,三路人马在二月初三之一rì会师南京城下!
同盟军的这种攻势如劈山斧一样,砍在江南这张棋盘上,揭开了满清在江南战局上外强中干的本质。
南京的急报顿时使得全军人心浮动,有些满蒙将领在南京城内过了一年半载的舒坦rì子,肆无忌惮地享受着汉人的花花江山,他们的jīng力都在秦淮名jì的肚皮上折腾完了。如今没有攻城火炮,粮草又不足,要徒手攻城,伤亡不知凡几,趁着南京争报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向济尔哈朗进言,要回援南京。
济尔哈朗听罢这几个满蒙将领的进言,顿时大怒,命左右把这些将领立即推出帐外斩了。他乘兴而来,难道马上就败兴回归?济尔哈朗虽然看不起洪承畴的节气,但从不低估的他的能力。有他坐镇南京城,同盟军休想用策反这一招破城。况且还有博洛这支满兵jīng锐,就算因为兵力不足无法反攻,但守卫南京城足足有余。
济尔哈朗清楚地知道,就算南京的形势让人担忧,但两军的主力都在杭州,只有破了杭州城,击败旭卫镇,满清才能完全掌控江南的局势。
兵贵神速,济尔哈朗不在犹豫,当晚黄昏时分,他召集众将,沉声道:“明rì初七,凌晨开始攻城!”
等鳌拜、孔有德这些将领领了军令走出帅帐,济尔哈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听身旁的一个亲卫突然低声提醒道:“王爷……你的手……”
济尔哈朗闻声望着自己的右手,却见食指与中指无意识地抖动着。他皱皱眉,握紧拳头,一用劲,两指终于不抖了,但一摊开手掌,那两指颤抖依旧。
::::::
杭州,北城武林门。
高旭立在星空下的城头上,闭着眼,抚摸着城墙上一片砖石,感受那砖石传到掌心处的清冷,微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咽喉间尽是烽烟与血腥夹杂在一起的冷洌和腥味。
时到如今,随着江南战局的进一步演变,可以说高旭以一已之力改变了这个世界。
同时,这个世界也改变了他。
随着光复区越来越大,他肩上的责任也越来越重,而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直接能影响左右数以百万计的民生。比如他一句坚壁清野,几天之内,数十万杭州城民背乡离井,拖家携口渡江避祸。那些百姓赖以为生的家园也在他的命令下焚烧一空,昔rì杭州繁华富裕的城厢乡镇也毁于一旦,这杭州的经济大约要倒退十年。
杭州初复之时,除了数以万计的绿营浙兵投降接受改编,还有俘虏了三千汉旗军的辽兵,这些大都是孔有德、或者张存仁这些辽东将领的部下。如何处置这些辽兵,在军议会上也引些众人激烈的争论。有的说劝降收编,有的说押解到福建的尤溪矿场做苦工,也有的说直接坑杀,当然也有杀俘不详的反驳。
这些辽兵虽然都是身经百战之卒,大部分是昔rì明军战力最强的关宁兵,但他们家属大都在关外为质,入关后也是满清攻城掠地的急先锋,大敌当前,仓促间要收编这些犯下累累血债的悍卒太冒风险。至于押送到尤溪矿场服苦役,暂时也没有这样空余的船只,足够的运力来押送,关押在城内,强敌在外又变数太多。
最后,高旭命令邬含蓄的宪兵营把这三千辽兵押到杭州城南的万松岭,全部坑杀。
他一声令下,三千人头即刻落地。
身居高位,当初他初到大明的那股热血早已不复存在,相反,他的血似乎越来越冷,因为他的位置越来越需要他的杀伐果断。
有些决定,不论对错,都需要他去下。
在这个打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口号的团体内,他已经有无上的、绝对的权力。在同盟会的光复区内,他的威望越来越高,只要同盟军保持持续的胜利,他将一步步被推上神坛:华商会富可敌国的资金由他来支配,同盟会数以百万计的会民甘心为他赴汤蹈火,同盟军越来越强悍的枪杆子唯他马首是瞻……
但是,他的荣耀,在这个时代从来找不到人来分享。
越成功,有时候就觉得越孤独。
所以,有时候他会刻意麻痹自己的感官——正如这个时候,他闭上眼,用手触摸着这个时代的城墙,默默对自己说:“你只是时光吹入历史的尘埃,你并不存在……”
陈永华静静地立在高旭的身后,默默地望着他有些奇怪的举动。
由于夏完淳已经独挡一面,要负责从浦东军区带来的学兵营,而高旭身边一时间没有适合的秘书型勤务员,就把陈永华从崇明叫到杭州,但任他的亲兵内勤。再说,陈永华要筹建科学院,这科学院哪里来?就是从高旭那些对于时人来说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中来的。比如前些天,高旭见楚应麟楚胖子吸烟时,老要随身带着火烛火石,便有了研制火柴的想法,让陈永华记录下火柴盒制作的大略方法,作为高氏工坊新技术的研制方向之一。
“督帅,夜已深,该回府休息了。”
自黄昏晚饭后,陈永华伴随着高旭巡视了杭州各个城门的城防,一号四轮马车几乎绕杭州一周,现在已是夜深时分,他见高旭疲乏地闭着眼,像雕像一般倚在城头,大约过了一刻钟,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高旭“嗯”的应了一声,突然问陈永华:“复甫,你说这城墙几百年后会存在么?”
“督帅,它几百年前就存在了,几百年后,他依然会存在。”
陈永华见高旭情绪低落,耐着xìng子回答高旭这莫名其妙的问题。
高旭道:“不,几百年后,这城墙上的砖石一块不剩了。”
陈永华只是听着,再不答话。
“复甫,过了几百年,你说人们会记得我们么?”
陈永华这下坚定地答道:“督帅,你的事迹将名垂青史!”
高旭道:“复甫,你知道天下最势利的东西是什么?——就是青史。如果我们失败了,青史会把我们扫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我们胜利了,青史就像会浓妆艳抹的娼jì,由得我们来信手涂鸦……”
陈永华道:“督帅,我们的胜利指rì可待!”
“但愿如此。”
高旭拍拍陈永华的肩膀,凝望着黑夜中灯火游离着的清兵大营。
这时,徐鸿从城楼里走出来,大步流星地来到高旭的身侧,道:“督帅,以各个敌前哨点传回的情报来看,明天一早,清军将要攻城。”
高旭点点头,望着远处旷野里忽暗忽明的烽火,长长舒了一口气,道:“这一战的成败,将奠定我们在江南的基业,真是让人期待啊。”
众人听罢,满脸皆是激动之s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