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仓重忧葬礼的那天,是让人不悦的大晴天。
地上还刮着凛冽刺骨的寒风,但太阳,就是那样的,肆无忌惮的高挂着,闪耀着,刺目得让人难以直视。
尽管,在平常的冬日里,这样的太阳总是与和煦,温暖、平和这类中性略带褒义的词语相联系……但,当心冷的时候,暖和的东西反而让人看得厌烦。
崇宗跟在土城和明身边,没有任何感觉的前行着。
走了一小段路后,看到了同样身着黑色西装的渡边弦吾,刘海很乱,无法辨清他的面容。
只是,一向话很多的他,今日也缄默不语。
一路沉默的旅行,穿过奈何桥前去往生之所。
看起来与一般公寓毫无差别的往生之所。
过于平淡的周遭让人察觉不到,察觉不到构成日常的一部分已经永久缺失了,这种平淡让人窝火,烦躁,沮丧。
【进来吧。】
略显拥挤的家,与平常别无二致。
土城和明并没有把事实告诉小浼,一如既往的送她去了学校,然后独自一人,在家中,简单的帮仓重忧上了灵位,仅此而已,若非是今后只能在相框中看见仓重忧,这个家中,一点死去的味道都没有。
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一如既往。
【简单点就好,她不喜欢太繁杂的地方……一向如此。】
土城和明站到了一边,给两人让出了位置。
【……我先来吧。】
渡边弦吾走上前,抓一小撮土和灰在手中,放在胸前,闭上了眼睛,沉默许久,然后轻轻的撒进大钵盂中,重复三次之后,把位置让给了崇宗。
机械般的动作,僵硬得连手肘的弯曲都显得吃力,崇宗面无表情的完成了祭拜礼。
——就这样说再见了。
崇宗退到一旁,与渡边弦吾站在一起。
【守夜的话,我一个人来就好了,渡边,今晚把小浼寄放在你那边可以吗。】
【我会去接她放学的。】
【那就交给你了。】
土城和明拉开一旁的抽屉,取出了两包用透明袋子装着的,白色粉末状结晶。
【拿去吧。】
【什么。】
【盐,驱邪用的。】
渡边弦吾看了土城和明一眼,透过杂乱刘海的视线,混浊不清。
【我回去了。】
他拨开了土城和明的手,没有收下那包驱邪的盐。崇宗也是如此,对土城和明点头示意后,与渡边弦吾一并离开了。
——这算什么啊。
土城和明把盐放回抽屉,直接在客厅的地上坐下,仰着头,看着仓重忧的遗照。
——明明有一个不错的开始,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
家中剩下两人不是孤独。
等不到一人的另一人,单向的交流只能称作直流,单向的对话只能是倾诉。
家中剩下一人是孤独。
【】【】【】【】
【好久不见。】
【这位先生,很抱歉我并不认识你,如果想要搭讪的话请预约,你没看到那边排队等着的男士们吗?】
【我想,他们只是排队在候诊而已。再者,和我一起长大的你,何来的不认识呢?】
【打扮成这样你都认得出来,真是不可思议。】
【打扮是个褒义词,虽然这样说有失礼貌,但出于对真相的尊重,我想你还是用【伪装】这个动词比较好。】
在医院的长廊里,护士长,与一位比她高出了一个半头的男青年互相对视着。男青年有着绝美的容颜,一头黑色的细柔顺的沿着脸部轮廓垂下,并且在脑后,留着一条长及腰部的修长辫子。
【好吧,随你喜欢,那么你大老远的跑来京都做什么。】
【当然是……来看看肇事逃逸的弟弟了。】
【】【】【】【】
回到家中的崇宗,呆呆的坐在床边,目光没有焦点,只是不想闭上眼睛,而徒然睁着而已。
在床边的教学书,在书的旁边,有两封已经打开的信。
他是在看了信的那天晚上,接到土城和明的电话的。
然后,他在去医院之前,先去了有希的房间,原谅了惴惴不安的两个妹妹。
这些都生得太突然,来得太快,让他来不及思考,就必须作出应对。
只能顺着常理,跟着常识,由着本能,不加判断的就去做了。
直到现在,从土城家回来的现在,他的头脑也还是一片空白。
因为过于平淡,过于普通,毫无实感,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就像是某天早上起床,现周遭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自己与一张床,以及空白的世界。这样莫名其妙,荒唐无稽,不可理喻的转变,除了让人觉得可笑还能有什么反应,上天的这种捉弄来得太过分,不带真实感,让感情没办法应对。
他拿起桌上的信,仓重忧写给他的那封,想象如果是那天从图书馆回来后就看了那封信,现在又会怎么样。
如果,如果,如果。
这样犹豫,缅怀过去,假设过去,并在过去中寻求未来的自己真是可笑。
但崇宗无法否认,【如果】这个词,对现在的他来说有着如毒品般致命的吸引力。
【】【】【】【】
男子的身躯非常硬朗,但整体看起来却很苍老,头当中黑白参杂,眼睛也很疲惫的深陷眼窝之中,若非是声音尚显年轻,他看起来就像是年过六十的老人一样。
站在男子面前的人是土城和明。
【已经确认了肇事司机的身份,确实是一个月前,贩卖毒品的罪犯。】
【那么,你们抓住他了吗?】
男子双手十指交叉,淡淡的看着土城和明。
【不,他已经死了,死于车祸中,当场死亡。】
【是吗,那真是遗憾。】
男子微微睁大了眼睛,看起来有些惊讶,却又恰如其分,毫不夸张。
【很抱歉没能生擒他,这是我们警方办事不力,没能完成万澜山家所交给的托付。】
尽管在土城和明身前的男子显得十分苍老,但今天的土城和明,也是尽显老态,就连声音都很疲惫。
【不,你们的努力我们有看到,希望日后可以继续愉快的合作。】
【是,那时当然。】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好的。】
两人礼节性的握了手。
【对了,土城警官。】
男子把右手放到背后,轻轻的在裤腿上擦了擦,就像是刚刚碰到了脏东西一样。
【听说,您的女儿最近似乎也遇到了意外,还请节哀。】
【……承蒙好意。】
土城和明不卑不亢的朝他微微鞠躬,离开了。
【】【】【】【】
早安是平常的问候,打闹是平常的嬉戏,学校还是平常的聚集所,但心情却无法回到平常。尽管崇宗知道,世界并不会因为仓重忧的死而改变什么,但却对这一如既往的日常感到愤慨。
已经有一个人离开了,为什么都可以无动于衷。
她的离去,其重量甚至轻微得不过长崎裕人的转学。
这种愚蠢,自私,放肆,自负的想法,一直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以至于在原村加奈与大家道别的时候,他甚至连正眼都没看她一眼。
在八田米穗转学离开后,原村加奈与崇宗的关系一直不错,好到会有好事者对这段纯洁的友谊妄自菲薄,传出谣言传出绯闻的程度。
但在她离去时,崇宗却没有任何表示。
与那些,与崇宗眼中的那些,对仓重忧的死无动于衷的人一模一样。
或许他让他愤慨的并非是旁人,而是一无所知的自己。此刻的他脱去了那些与年龄不符的东西,剩下了幼稚与不断暴走的情绪,尽管他压制的很好,没有在外表上显露出来。
这样的压抑自我,只会在未来的某日带来崩坏而已。
就像是那被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折成了八截的原子笔,并非是变得更坚固,而是变得更死板,不可撼动,哪怕是八分之一的一小截,也已经无人能再对其作出改变。
水当时对崇宗说的那句话,并没能传达到他心里,只是在大脑的记忆区里暂时存放,在某个时刻,被判定为无用,然后下放到更深的沟壑中了。
【上杉大厨他怎么了?】
原村加奈还停留在门口,身材娇小的她,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越过人群看到崇宗,看到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崇宗。
【别管他了,加奈,那家伙今天不对劲。】
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彻底挡住了原村加奈的视线,是水英二。
【之后我会找机会转告他的,反正也不是一去不回,别这么生离死别的样子嘛。】
水英二轻松的笑着,试图赶走沉重的气氛。
【嗯……那么我走了。】
遵从了水的提议,原村加奈与其他人一一道别。
【加奈,早点转回来哦。】
【嗯!】
——【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我要转学离开一段时间。】
这是原村加奈对大家说的,她离开的理由。
——【爸爸在失踪了一个月之后,被现死于车祸现场。】
而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她本人是这么被告知的,并因此不得不与母亲一同回娘家居住。
真是荒唐。
因为爱家人可以成为罪犯。
因为管教女儿可以肆意伤人。
被害家属在向犯人道歉。
【她】的父亲杀害了【他】的【她】仅是为了让【她们】过得更好些就毁了【他们】的生活并让【他们】的目的得逞借以惩戒【她】警告【她】让【她】不再去做【她】所不应该做的事情并放弃对【她】所亏欠的【他们】的保护。
会堕落成为【它】的。
在这个世界存在的过程之中。
谁又知道这个世界在生着什么。
世界在导演着可笑的话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