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景府今年更是锦上添花的热闹——景家大公子回来了,又新封了侯爷,集万千尊崇于一身,虽然景府的女主人是林家人,而林家此刻也正仿佛在油锅里煮,却搁不住景侯爷周身万丈光芒的照耀。
于是,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一切都是冲着景侯爷来的——所以前来拜年贺岁的官员们踏破了门槛、挤破了头,生恐落在人后面。
而各家的诰命夫人等邀请林夫人的势头也是不减当年,酒席宴会上,大家都默契的对林家之事只字不提,张口便是满嘴的敬赞景侯爷之言,林夫人应接不暇,心中隐隐有些难受——世事如浮云,荣华的时候听人家说什么都是好的,败落的时候,听人家说什么也是伤心难过的……
如此往来宴饮的劳碌加上心中本就郁结的伤心、忧虑、苦恼等愁绪的夹击,林夫人刚过了大年初五便病倒了,遂将一切往来应酬都推了,自在府中调养。
众人也都知其缘故,并没有人抱怨她失礼,反而都殷勤来问候。景年于是更忙上加忙起来。
景侯爷这几日行动颇不利落,因为,他,又受伤了——
大年初一的清早,伺候侯爷起床的侍从现,自家的侯爷早已经在椅子上坐着了,且衣着整齐,头也梳好了,只有左脚的靴子还没穿上…而侯爷自己,正皱着眉头抱着左脚揉捏,侍从小心翼翼的上前服侍,现自家侯爷那只金贵的左脚上,脚踝肿的上下一样粗,不禁“哎吆”一下叫出声来……
景府的马夫王大今天很慌乱——昨晚是除夕,夫人赏了他一坛墨老酒,他喝过就睡了。今日清早起来,现马厩里侯爷那匹素爱如珍的银鬃马一身白毛汗,正虚弱的趴在食槽旁一动不动……
王大喂水,银鬃马不喝;王大喂食,银鬃马不吃……银鬃马直弱弱的趴了一天。到了晚上,这才摇摇晃晃、勉强的站起来喝了几口水,便又躺在地上不动了,将王大吓得半死,当夜冒雪出去请了兽医来诊治,兽医说:“无妨,是劳累过度的缘故”只命王大多喂些上好的食料调养几天便可。王大方放了心,将银鬓马旁边所栓的两匹矮脚母马立即牵了出去……
明月公主在景府小住几天后回了宫,林家之事中的几个重犯,刑部判在正月十五后问斩,太后的病似乎更加重了一些,明月公主也郁郁寡欢,年也没过好。
因为林夫人卧病,于是每日都有一些前来探视林夫人病情的亲朋女眷等,景府除了景年没有第二个能主事的人,他少不得拨冗接待,一来二去,他渐渐厌烦起来。
恰在这时,长公主明月不知从何处得了信,也来看望林夫人,应林夫人之请,竟又在景府小住起来,如此一来,景年更觉的这府里简直没法住了——
虽然以往他也不喜欢这些虚热闹,但不知为何,他觉得今年格外的不能忍受,于是脾气变得格外的大,动不动就火。明月公主冷眼旁观,早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筹划。
因为公主一来景府就住绿云阁,所以,景年连东院一并不回了,每日从外面回来,也只在前院大书房歇息。明月公主从来没有受过这等冷遇。
于是,这晚,景年从云尚书家赴宴回来,刚进前院,便见大书房内赫然亮着灯,而一袭鲜明服色的明月公主则正独立在廊檐下,看到景年回来,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这才款步上前相迎,一边道:“景年,”
景年便立住脚,问:“公主有何事见教?”
明月公主听此言,脸上露出些尴尬的神色,勉强笑道:“景年,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我也不怨你,你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如今,我来这里的目的,想必你也明白…以前是我错了,我如今是诚心想改过来…无论你肯不肯,都由不得你!”
景年闻言微微一笑道:“公主多虑了,在下虽不才,倒也不至于为了公主一句话而置天下于不义的境地,就是公主后来所为,在我看来,也不必为此心怀愧疚,这方是公主作风。至于其他,公主有雅兴谈,恕在下无暇听尔”
明月便红了脸道:“景年,你取笑我?”
景年便道:“不敢,在下不过实话实说”
明月公主闻言一双凤目立时眯起来,昂打量着景年——明月公主生来便是被人捧着、敬着的,这养成了她一种天然颐指气使的气度,一生气起来,看起来便完全没有了少女的风姿,而是以一种很凌厉的气势存在着,甚是怕人……
景年站在几步之外,并不为其所动,依然淡漠的站着。
眼中看着明月这副暗暗咬牙切齿的模样,忽然不能明白自己以前怎么会喜欢她?难道,她是长大后才变成这样的?因为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外,见她也只是逢年过节进宫的时候,所以对她的印象还只是保留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十四五岁时的明月,虽然也是颐指气使的,但还不使人讨厌,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娇蛮的小姑娘。
只是如今,如今再不是以前那种感觉了……
明月公主看景年仿若一块冰,站在那里并没有要与自己再多谈的意思,被人无视和冷落的气恼叫她烦躁起来,她跺了跺脚,孤注一掷的道:“景年,我知道你是因为柳承谟的事恼我,我,我现在已经和他断了,思来想去,我心里还是喜欢你,真的……”
说完,她以一种势在必得的神情看着景年。
景年听了她这番话,仔细揣度自己的内心——他原本以为亲口听明月说出她和柳承谟的事,自己会愤怒、会痛不可当。然而当此时,明月真的亲口承认了,他竟只有恍如隔世的感觉,胸口犯上来的只有一丝怜悯又伤感的情绪,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
所以,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公主的内心,恐怕只有公主自己知道…在下倒是真心以为,公主不可如此草率的负了柳公子……”
景年此话,确是一片真心之言。他回顾以往,觉得自己和明月,不管怎样都是小时候的玩伴,就算到了如今,自己深恨她的心狠手辣乱杀无辜,也还能对她说出一两句真心之言。
可是明月公主听了,却羞恼相加,咬牙道:“景年,你定是爱上别人了!有一句话我先放在这里,只要你还是清乾的臣,你我的事,便已是定局了!”
说着,深深的看了他两眼,转身便欲离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还有上次侍卫们失手伤你,我并不知情,你不要记恨”
景年闻言不禁失笑,待想说:“倘若我的底下人失手打了公主,我也说不知情,公主可信么?”想想又觉无味,她既然对自己撒这样的谎,就算自己当面拆穿,她也不会承认,没必要多费口舌。
于是,便只道:“公主与在下之事,自然是已成定局。只是,大约不是公主适才所说的那些”
言罢,觉晚上喝的酒渐渐上来了,便欲回房,明月公主见状,回思了一回,自觉今夜无法说动他,便又看了他两眼,悻悻的自回绿云阁。
这里,景年回房,喝了醒酒汤,洗漱已毕,便斜倚在床上,回思刚刚明月所言,不觉皱起了眉头。脸上有些冰冷的怒气——明月是这样的性子,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凡她看上的,就算自己得不到,也不叫别人有。小时候如此也就罢了,争的不过是些好玩的好吃的,如今她大了,再是这样的脾气,可就深为讨厌了……
景年合上眼,又想起明月最后说他爱上了别人之言,他深思着,觉得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快了起来。
静默了半晌,他觉得躺不住,不由得又翻身起来,叫进来两个贴身的侍从——在军中待的久了,他身边侍候的人都是军营中带出来的兵。
命人研着磨,他飞快的写了封信,便叫两个侍从骑快马,连夜将渝州的人叫上一个来,他有话要问。
侍从冒着寒风去了,景年这里顿时毫无睡意,披着大氅坐在桌前,就着蔼蔼的香篆开始数更漏,伺候的下人看自家侯爷忽然这么精神振奋起来,就知道又是有渝州城的人要来了,便在背地里交头接耳——渝州城里一来人,侯爷就会高兴两天,侯爷最近脾气大得很,难伺候的很,是该叫渝州城里的人来一来了……
是以,大家都忍着困意,勤快的上来伺候,一回儿剪灯烛,一会儿添茶水,一会儿又上来换暖炉,这阔大冰冷的书房里顿时有了点喜气洋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