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初停,深蓝色天空星光点点,月色清透。微风吹动,满院的树叶沙沙作响,飘来雨后的清新气息。
易风凌依着大树,眼眸静静地凝向对面灯火通明的房间。
海茉晕倒后被送回这里,现在还未转醒。门外人进人出,脚步声声。
姐姐的神秘身份,还有君少卿说的那席话,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他一时之间有些无法接受。
“害怕了吗?”
寻着嘶哑的声音回头一看,是红衣的眉妩,易风凌没想到这个在慕容府后山出现的神秘女子竟是跟君少卿一起的!
“不!”他自嘲地摇摇头,“不是害怕!我只是没想到她一个人默默背负了这么多,难怪她看上去总是那么惊惶、忧郁,总是千方百计地要把我推开……我不懂,我只是想和她过简单的生活,像小时候一样,可为什么这么多的人和事都要阻止我们?姐姐累得不堪重负,我也快力不从心。”
“现在知道她是半脸人了,你还想还和在一起吗?”眉妩淡淡地看着他,“她的身体已经生变化了,你真的不怕吗?”
“生变化?什么变化?”呼吸一窒,易风凌双眸闪过不解。
“半脸族人皆是女子,摒弃一切杂念清修素道,如果不与人交合便一辈子与常人无异,可一旦生了关系便真的只剩下半张脸,那就是对**的惩罚!”眉妩黯然道,“虽然海茉和大人是被唐莫儿陷害的,可她现在已经是大人的人了,而且成了那副模样,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
易风凌没有回答,斑驳的树影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才慢慢问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半脸人。”眉妩定定地看着他,细长的眼眸忽生几分柔光,“而且……我是海茉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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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茉倚在床头,目光呆滞,任由君少卿撬开她的嘴,喂她喝下一勺黑黑的汤药。
“苦吗?”看着眼前失魂的人儿,君少卿微微蹙眉,温柔地给她拭去嘴边的药渍,“要不要吃点蜜饯?”
海茉充耳不闻,一声不吭地斜倚着,眼神没有焦距,不知飘往何方。经过这一场混乱,她的记忆似乎又清楚了一点,梦境里的点点滴滴逐渐连在了一起:她的娘亲叫染瓣,会哼着古老的催眠曲伴她入睡,还会做香甜的桃花糕;她的姐姐是眉妩,会陪着她玩,逗她开心;她没有父亲,和姐姐跟着娘亲一起走遍大江南北,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只不过这一切都终止在五岁那年的某日黄昏,她在娘的怀里睡着之后,再睁眼,已是孤身一人。从此四海漂泊,乞讨为生。
娘亲从未和她说过半脸人的事情,只是教她背会那句咒语,然后就再也不见。难道娘的离开也和半脸人有关?
“你怎么了?”察觉到她的不安,君少卿轻轻地握住她的小手。
海茉摇头不语,神色惶然。
“相信我,这一切很快会结束。等解开所有谜团,我就带你走。什么半脸人,都通通忘记,跟我重新开始,好吗?”那声音清淡如风,却柔情万分,rshǚ.net君少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心里竟有几分紧张。
“重新开始?”水眸闪了闪,海茉疑惑地看着他。
“和我在一起,重新开始!”大掌忽然抚上她的双肩,暗夜色的冰眸充满着浓浓的深情。
海茉一怔,颤声轻问:“重新开始?我还能重新开始吗?你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说出来?那不过是一场意外,为什么要说出来?……”海茉忽然用力捶打他的胸膛,眼泪汹涌如泉。
紧紧地环住她的身躯,君少卿忽然轻笑出声,带着几分自嘲:“还是不死心吗?你就这么想和他在一起?”
“从我遇见灵儿的第一天起……”海茉泪眼婆娑,慢慢说道,“我就有一个愿望,就是永远和他在一起,姐姐也好,妻子也罢,只要待在他身边,一切都无所谓!可是……可是却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真是好笑。”
“好笑?”眸色一下变得冰冷,君少卿抓住她的肩膀,逼近她,“你认为我刚才说的都是开玩笑?”
海茉没有回答,琥珀色的眸子越来越黯淡。
“我呢?……真的从没想过吗?在你心中,我是什么?”君少卿冷冷一笑,“别告诉我你都不知道!”
海茉猛然扬眸,看着他眼底的浓浓深情,别过目光。
“你真的没有感觉出来?”薄唇勾出残忍的笑容,君少卿瞬间又恢复一贯的倨傲冰冷,“你可以不接受,但我君少卿看上的就绝对不会放手!”
心里一震,海茉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轻笑摇头:“你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是的,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喜欢上你?!”眼中寒光一凛,君少卿将门重重一摔,转身离去。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资格吗?要不起,什么都要不起……”喃喃地说着,海茉慢慢摸上自己的脸颊,眸色渐渐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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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一轮明月,在这个夏日的夜晚显得格外明亮。
海茉叹口气,关上窗户,目光飘向桌案上一支银色的簪子,唇边逸出一丝冷笑。
她的身份,她所有的一切,大家都知道了。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说的?那日晕倒之后,她再也不曾走出这间屋子,除了君少卿和眉妩的探视,她拒绝再见任何人。每日缩在床上,用厚厚的棉被把自己包裹,捂得浑身是汗,可依旧驱散不了内心的寒冷。
又和以前一样了吗?说好不再逃避、不再畏缩的,可这一跤跌得实在太重、太疼,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每走一步,她都觉得好累、好辛苦。她不愿想起自己的身世、自己的模样,也不敢去想灵儿,更不敢再去见他。
突然,门外传来轻轻而有礼的叩门声,“海茉姑娘,我家少主在城里的醉客居备下了酒宴,给易大侠一家送行,请姑娘务必到场。姑娘可先行梳洗一番,小的这就备好软轿,随时等待姑娘!”一个家丁在门口说完,还没等海茉回复,便转身离去了。
给易大侠一家送行?这么说灵儿要回去了吗?回到玉泉山,此生再也不会相见?海茉无力地坐在床边,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失望、悲伤、恐惧一起袭来,重重的,沉沉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坠。
去吗?她怕见到灵儿,更怕看到易弦茗一家“其乐融融”的模样,她根本不是灵儿的姐姐,现在的她有什么资格坐在那里?
不去?能在扬州见到他,已是老天给她最大的恩赐,现在就要离别,或许此生再也不会相见,她真能割舍吗?
过了许久,回头望向桌边的银色簪子,她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
从前院大厅出来,君少卿正要转回房间,眼角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一跳,定睛一看,海茉上了一顶轿子,被四个家丁抬出了大门。
她要去哪儿?看样子是秦良派来的人,这是何意?君少卿略一沉思,毫不犹豫地原路返回,跟随着轿子悄悄而去。
一路晃晃悠悠,到了醉客居,海茉觉得有些奇怪:醉客居是扬州城名气最大的酒楼,坐落在繁华的街道上,平日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可今晚好像有些……她朝里面望去,灯火通明,却静寂一片,他们都还没有来吗?正想问那些家丁,可他们早已离去。
带着疑惑,海茉进了醉客居的二楼雅间。这二楼的雅间临着大街,凭栏即可饱览街景。
穿过屏风,里面没有一个人,偌大的八仙桌上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海茉正觉奇怪,“啪啪啪……”耳边忽然传来轰隆震鸣的声音,她吓了一跳,寻声望去,只见一朵朵五彩斑斓的烟花在沉沉夜空里绽放开来,耀眼夺目。这朵还没燃尽,接连好几朵冲空而起,如天女散花,五彩缤纷。数花飞舞,上下一色。
“姐姐喜欢吗?”珠玉碰响,一个优雅俊逸的身影挑起微微颤动的珠帘,向海茉走去。
“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海茉好似第一次见到易风凌一样,愣愣地望着他。
易风凌温柔一笑,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抬头望向绚烂的夜空,黑眸被五彩缤纷的烟花映得晶亮:“我答应过,要陪你一起看烟花的。喜不喜欢?”
羞涩地点点头,海茉别过目光,装作不经意地看向天空。震耳欲聋的声响渐渐低沉,漫天的花火化为繁星点点,在夜幕上隐约闪烁。
“很美,可是太短暂了。你看,马上就要消逝了……”
“那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没什么是永恒的。它燃放得最灿烂的时候,我们俩在一起,这就足够了,不是吗?”易风凌握住海茉的手,郑重地说,“每次都是我明白的太迟,才让姐姐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我以为你不相信我,偏执地想要揭开你的伤疤,可是我忘了,有些伤口不能揭,有些痛苦不能说。姐姐,最后一次原谅灵儿吧!”
暖意从指尖悄悄地蔓延到心头,海茉内心挣扎不已,身子微微地轻颤。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怎样?我没有资格再做你的姐姐!”
“那就不要做了!”易风凌忽然接道,酒窝顿起,“反正我也不想做你的弟弟。”
海茉一怔,猛地将手从他掌心抽回。
“我们要在一起,姐弟这个身份的确很不合适。”再次将她的手攥回掌心,易风凌含笑注视着她,唇角一弯,“你说是不是?”
清朗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海茉忽然想起了大雨中那个火热的拥吻。她深吸一口气,极力忽略心中的悸动,忍住鼻间的酸涩,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就算我背信弃义,灵儿,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吧!”
易风凌但笑不语,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是半脸人,你没有见过我真实的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你是海茉!”
“我是杀人凶手,我撕过别人的脸皮,甚至要伤害你的师妹!”
“你是海茉!”
“我早已失去贞洁,怎能……配得上你?”
易风凌忽然停住,扳过她的肩膀,眼底的柔光几乎能把人融化:“我不在乎。那不是你的错。你是海茉,是我最重要的人,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心底涌上的感动如泛滥的潮水再也控制不住,海茉任由泪水在脸上肆虐。
“我只有半张脸,你不怕吗?”。
“我只怕你松开我的手!”
“如果……我控制不住,要撕人脸皮,你不怕吗?”
“那就撕灵儿的好了,你丢失的一半,我帮你补齐!”
“如果……”
“只要你不再推开我,我什么都不怕。”易风凌定定地看着海茉,深如幽潭的黑眸柔情似水。
温柔清朗的低语和强壮有力的臂膀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情网,海茉几乎要沦陷其中。
良久,易风凌执起海茉的手,温柔笑道:“跟我走吧!”说着,拉着海茉便要回去。
“不是跟你,而是跟我走!”楼下忽然传来君少卿的声音。海茉心一跳,抬头一看:绿色的竹萧挑开珠帘,一个清雅冷峻的男子朝他们走近。
“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想必刚才的话,君大人听的很清楚。”易风凌停住脚步,冷冷说道。
君少卿定定地望着海茉,冰眸黯然:“你是他所爱?还只是你爱他?”原来,他一路悄悄跟着海茉来到醉客居,没曾想却看到她和易风凌在此相会。他内力高深,眼力和耳力都是一等一的好,即使离得远,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知道雅间里生了什么。她的微笑、她的眼泪,全都给了另一个男人,一丝一毫也没有留给他!看着他们俩最后甜蜜地相拥在一起,强烈的嫉妒啃噬着他的内心。
海茉心一窒:灵儿今晚说的话她不是没有心动,可君少卿也没有说错。一直是她用姐弟的身份追着、缠着灵儿,也许现在灵儿真的喜欢她,可以后呢……如果他后悔了呢?到时岂不连姐弟也做不成?想到这,海茉叹口气,猛地将手从易风凌掌中抽出。
易风凌一愣,神色黯然道:“姐姐又要推开灵儿了吗?我的心意……刚才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你的心意我当然明白!”海茉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可君大人说的没错,一直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小时候我害怕孤单,所以自私的将你捆绑在身边,相遇后我还是因为寂寞,妄想和你成亲永远待在你身边,我从没为你着想,我只顾自己的感受,反而让你处处受累.”
“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易风凌清了清喉咙,心一点点的往下沉。
海茉摇摇头,忍着鼻尖的酸涩,硬生生的逼回泪水:“或许我们都弄错了,令心跳加的是十年后的重逢,让血液流动的是儿时的相濡以沫,灵儿,或许那不是爱情,或许……或许……只是我们从小一起相依为命的亲情。”
“亲情?”易风凌沙哑低笑:“也可能是亲情,也可能有爱情,那又如何?我们彼此……海茉,我真的不想再放开你。”
望向天边绚烂而逝的烟火,海茉低声道:“我心里有个魔障,我一天迈不过去就无法安心和你在一起。灵儿……你先回去吧,我……想静一下。”
看着海茉满脸憔悴的样子,易风凌不忍再说些什么。他走过海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姐姐你好好想想……无论怎么样,灵儿这次绝对不会再离开你!”说着,又冷冷的瞥向君少卿。
君少卿淡淡一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望着海茉纹丝不动的背影,一咬牙,易风凌掀开珠帘转身离去。
耳边传来珠帘的碰响,一滴、两滴……豆大的泪水从海茉的脸上顷刻而下.
君少卿静静的凝望着她,缓缓开口:“舍得吗?”
“不是舍得舍不得,我……真的怕了!”海茉一下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任由泪水静静滑落:“他太年轻,而我,已经二十三了,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我真的没有任何勇气和他在一起,也没有力气了。”
“那我呢?”君少卿慢慢开口,冰眸深不见底,折射出异样的粼光。
海茉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水眸飘向他:“离开灵儿,再来拖累你?那和以前的我有什么区别。”
“怎么会是拖累呢?是因为半脸人吗?那又如何,在我心中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我喜欢你够了!”君少卿温柔的拭去她颊边的泪水,轻轻的将她拥入怀中:“不要想了,我们先去敦煌,待解开这所有的谜团,你再告诉我答案,好不好?”
海茉闭上眼,任心里再是心心念想的灵儿,也被君少卿这番表白震撼,想着他们一路的共同历险,相互照应,心里一阵感动,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微微一笑:“那我们先去敦煌!”
君少卿心里一颤,唇角慢慢上扬,他更加用力的拥紧海茉,低低的笑道:“好!”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跟灵儿认识了十七年,做了十七年的姐弟,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感,不需要相守一生去证明。灵儿的年轻需要的时间的沉淀,她心里的魔障需要自己克服。或许灵儿只是她人生路上的一道美好风景,她曾经流连忘返,惊艳感叹,但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一眼的惊艳也只是那一时;片刻的欢乐也只在那一天,或许这一切经不起夕阳西沉、经不起月上柳梢、经不起往复等待、经不起亲手触摸!
只是路过,就不要回头;只是风景,就把他悄悄表藏,挂在某一个角落,有时候翻出来看看,有时间静静回忆,可以赞叹,可以欣赏,只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