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之过
作者:则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602

啪!

一记耳光毫不留情地扇在青玄的脸上,那清脆而响亮的声音中含着无法隐忍的羞愤,如玉一般白皙的纤手因怒不可遏而微微颤抖,原本因羞涩无措而透着绯红的面容,如今已是被怒意染上了晚霞一般的通红!

青玄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在此时此刻挨上这么一耳光,以至于有热乎乎的液体从鼻孔里慢慢地涌出,竟也全然没有觉察,只是傻傻愣在原地,满眼不可置信!

跟在师父身边这么久,师父从没对他动过粗,别说是掌掴,平日里,师父对他就连斥责也多半是轻言细语的。尤其是那日仗着被烧伤的手掌吻过了师父之后,他又半是胁迫半是装可怜地打消了师父要离他而去的念头,如此一来,便就更觉着,自己在师父心里定然是与众不同的。

也就是这种自认与众不同的心思,使得他在上了西昆仑这几日里免不了有些恃宠而骄。年少的血气方刚带着欲念在骸骨中燃烧,看着自己一心倾慕的师父,满脸脑子惦念着的都是那些“云髻半偏,娇语渐倦,锦屏摇曳欲欹倾”的华胥梦,言行举止自然也越肆无忌惮起来。

却未曾想过,如今这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带来火辣而充满震撼的疼痛,直将他一下子就给打懵了!

“你究竟有没有把为师当做是你的师父?!”看着青玄脸上那清晰的指印,鼻孔竟因着自己毫不留情的力道而渗出殷红的血来,千色也有些后悔自己打得重了,却仍旧硬着心肠,脸色随着盛怒由绯红转为转为铁青,双眼冷得仿似是要吃人,一向平静的声音在那一刻也全然变了调,以外表的严厉隐藏心中翻涌的疼惜,承受心脏仿佛要迸裂的诡异痛处。

她从没这般教训过他。

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这一刻,青玄才感觉到半边脸麻木而火辣的疼痛,那一瞬,他难以抑制地倒抽一口冷气,悚然一惊,冰凉的心一直往下坠落,不断往下,直至跌落一片无边的火海深渊中,灼灼地焚烧着,五腑六脏狠狠地疼痛。

“师父?”他唤了一声,心里酝酿了无数个日夜的话语想要在此刻倾诉,可是到了嘴边,却惶惶不安,紊乱如麻,不知该要从何说起。那一刻,流逝的时光潮水一般从身旁溜走,如今回,这些年来相处的细节历历在目,清晰得不象是曾经的记忆。

“为师不管你平日里做的那些梦有多么下流,也不想过问你在梦里肖想过一些怎生无耻的举动,不过,一旦梦醒,你就得认清现实,为师一辈子都是你的师父——”带着阴鸷的严厉,千色声音并不大,可嫣然的眉宇间有着压抑不住隐忍的怒气,那森冷的语调足以令听者的耳膜也为之结冰。仿佛是为了刻意强调一般,她顿了顿,咬咬牙,说出了最直接的拒绝,一字一顿,格外清晰:“也只会是你的师父!”

只会是师父?!

这五个字像是一道炸雷,当头劈下,一举击碎了青玄多日以来自以为是的甜蜜和幸福感。他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直接而全无商量的拒绝,毕竟,在他的想法里,修成了仙身就能与师父结为夫妻,这似乎已经成了理所当然一般。

可原来,这意象中的理所当然竟然只是稚气十足的自以为是么?!

望着眼前这自己倾慕了多年的女子,青玄的心有些止不住地颤抖,情思万缕都在那心尖缠绕,身心都如撕裂开来一般,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见他怔怔地,好半晌回不过神来,千色微微眯起眼,一把推开他,浅浅蹙起的眉间打作一个深深的死结,言语和那墨穹一般的眼眸一般深沉而严厉:“你若再敢这般不知羞耻,肆意妄为,为师就一掌劈了你!”

被突然地推开,青玄一个踉跄,撞到了身后的桌案,本能地用右手撑住,不料却是碰疼了那新伤未愈的右掌。垂着头,他看着右掌中留下的烧灼痕迹,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甚至连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弥漫着哽住了喉咙。

“青玄知错了。”低低地应着,他不敢抬头看她,感觉到鼻孔里不断地淌出什么,这才用手背胡乱地蹭了蹭鼻子,现手背上蹭到的全是血!

那殷红的颜色,如同师父的衣裙一般,带着触目惊心的隐痛,而他的心也像是那狼藉的血迹一般,无声涌起一潮不知是酸还是苦的滋味,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不知为什么,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上西昆仑之前,那小花妖凝朱曾恶毒咒骂师父的话——

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和那姓风的在流泉崖做过什么不要脸的事,你坏人姻缘,活该你自食恶果,被人始乱终弃……

倏地,他的心猛然一抽,仿佛被一枚极细极锋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心扉,萧瑟出十里荒凉,茫然失措,仓惶辗转,却只能在眼底里掠过一丝凄楚。

那所谓不要脸的事,究竟是什么事?

应该就是他无数次梦境当中极致渴望的那些事罢。

也应该就是师父满心厌恶,口中斥为下流无耻的那些事罢。

师父心里一定是深深恋着风锦的吧,若那凝朱说得不错,她应该已经与风锦早就有过肌肤之亲了吧,否则,又怎么可能三千年来还无法释怀?

他从未了解过师父与风锦当年有过怎样的经历,有着怎样的感情,有没有可能,师父一直想着的就是与风锦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而他,算是个什么东西!?自作多情地要替师父出一口气,却从未曾想过,或许,师父并不感激他。他没有想过要取代风锦在师父心中的地位,只希望师父能忘了风锦,可是,或许,师父也从没打算要让他替代风锦。

就像玉曙说的那样,或许,在师父心里,风锦从来是无法替代的,而自己不过是仗着厚脸皮装着可怜在痴缠罢了!可是,瞧瞧他自己,就连他自己也不信,除了莫名其妙的决心和口号一般的豪言壮语,他凭什么让师父忘记风锦?

许久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千色,一脸青白的面色,眉宇间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掩住眼底的漩涡,神色中透出了一种哀戚的落寞,那浅淡中透着一屡寂寥的声音传来,低哑浑厚,字里行间皆是凄凉之色。

“青玄再也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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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玉虚宫时,千色似乎是没打算惊动任何人,一路静静下山,也不再像往日那般有意无意地候着青玄的脚步。她走得有些急,而青玄跟在后头,追得有些辛苦,却也咬牙硬忍不出声,只是一路默默紧跟着。

接下来的日子里,师徒俩似乎已经是相对无言,再也无话可说,即便是日常不得不有什么交谈,也是用最简洁的字词替代。有时在路途中歇息,千色能感觉到青玄在看她,可是,看到最后,他总会低垂着头,落寞地看着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有伤,即便是空蓝渡了一千年的修为给他,助他疗伤,那烧伤依旧还未痊愈,只怕以后会留下伤痕的。

她不是不心疼,可是,如今,她已是无计可施了。

她早已有预感,自己是过不了天劫的,否则,她不会这么贸贸然地带青玄上玉虚宫。本打算将青玄留在玉虚宫,托付给师尊,可谁又能料到,青玄竟会胆大妄为到在长生宴上惹出这么些事来?这么一来,若是真的将他留在那里,若他惹出事端来,岂非让师尊为难?一直以来,青玄这个孩子都很依赖她,依赖得竟已是有了别样的感情,甚而至于有了魔障——

没错,在九霄殿里生的那些事,一定是魔障!

他年轻气盛,只怕已不是第一次有那样的魔障了,若是久久沉溺其间,于他修仙没有半点裨益!若是在她历经天劫之前,他不能修得仙身,那么,该要如何是好?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再回到原本的命数之中,而她,总有一天也是要离开他的,不能一直让他依赖着。

以往一直狠不下心,可如今,借着这个机会,是否应该彻底狠下心了?

抬起头,望着天际清寒的月华,她也不免喟叹苦笑,自己心中的杂念已是越来越多了,当年那个心无旁骛一心修仙的千色,怕是再也回不来了罢!

回到鄢山之后,青玄将整座山前前后后一一寻了一次,这才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肉肉竟然不见了!

青玄在离开之前为他备下的粮食和衣物,一动也没动过地还在原处,屋前屋后也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肉肉这个痴儿竟然如同飞了天遁了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青玄急匆匆地将这事告诉千色时,千色竟是一点也不吃惊,只是眉目平静地应了一声,继续抄撰着经书。

“嗯。”

“师父!?”青玄看着她平静的模样,似乎一点也不见着急之色,心里涌起了难以言喻的狐疑。

师父好像早就知道什么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千色毫无波澜的言语便就为他的狐疑做了最好的诠释。“为师早就说过,他有他的命数,时候到了,他自会离开的。”她说得甚为平静,一字一字地在那雪白的绢宣上写着什么,垂下的眼睫尾翼在颊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命数,命数,命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青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掩住眼底的漩涡,眉头轻皱,复又展开。他垂着头思忖了半晌,仿佛知道自己问不出个满意的答案,也就不再询问那与肉肉命数有关的事,只是有些怯怯地上前一步,将手伸向那砚台:“师父,青玄给您研墨吧。”

偏生就是那么巧,他那伸向砚台的手正好就碰到了千色那提笔蘸墨的手。那一瞬间,仿佛被火烧了一般,千色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迅地缩回。

他不过是无意之中碰了一下她的手罢了,可她的脑中竟是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那一日在梦境中旖旎的缠绵——

他温暖的胸膛与火热的吮吻,他的唇舌是如何贴在她敏感地颈间肆意滑动,那躯体亲昵的纠缠,藤蔓一般彼此攀援,仿佛结了一体,再难分开;她甚至记得自己的手攀上他身体时的触感,那年轻的身躯,皮肉之下隐隐跳动的血脉,当她出仿似欲拒还迎的低唤,心里似乎也在渴望他更进一步,期待着那不知名的危险,仿佛再一次嗅到空气中那流离承转的暧昧气息……

魔障!

又是魔障!

无孔不入的魔障!

青玄,他不过是个孩子,少年轻狂,血气方刚,难免会有些联翩的浮想,可她,历经沉浮,自认看透世事,怎能时时刻刻将那些不堪入目的一幕幕记得如此清楚?

也不知是手足无措还是那突如其来的罪恶感,她的脸一下便煞白,手中那蘸了浓墨的狼毫一时没有握紧,竟是“啪”地一声落了地,散开了一团狼藉的墨迹。

“不用研墨了。”她蹲下身拾起那支笔,趁着那瞬间迅地将自己的不自在掩饰起来,待得起身之后,眼眸之中已是流转着淡淡的疏离,就连语气也显得有几分冰冷:“你回房去好好休息吧。”

不再看他一眼,她继续地抄撰着经书,想借此涤洗自己内心的污秽绮想,平息心中无边无际的罪恶感,却不知,青玄已经将她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

低垂着头,青玄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失落像是一枚锋利的针,猛地穿透了他的心。那一瞬,他突然觉得师父如今看他的目光已是不若之前了,如同他就是毒药恶疾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仿佛本能的,他突然想起当日遇到付云川时,付云川一身恶疾,遭人厌弃,那种孤绝和无助,如同阴云,沉沉地压向他的心,令他难于呼吸。

那会不会也是他的命数?

“师父,你还在生气么?”他小心翼翼地将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话说出了口,默默地将那烧伤未愈的手藏在身后,心中倍觉苦涩。

千色抄经的手略略顿了顿,心在惶惶地颤动,声音却是端得一如既往的平静:“有什么事值得为师生气?”

“师父还在介意那事么?”明知有的事就是症结所在,却不能轻易提,可他却还是黯然地垂下眼,执意提起,眼里隐隐地泛起了湿意,一字一字地做着保证:“青玄,再也不敢了,师父莫要再生气了。”话到了最后,隐隐透出几分埋得很深的寂寞与凄凉,令人不胜唏嘘。

他那言语中带着怎样的委屈与心酸苦涩,千色又怎会听不出来?

“你修为尚浅,不懂分辨何谓魔障,若一味浮想联翩,沉溺其间,便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她搁下手里的笔,却并不看他,只是垂眸看着那写满了经文的绢宣,觉得心口隐隐地酸痛,有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明日为师有些事要办,你拾掇好了之后,只管一路先往北去罢。”

“师父,你不与青玄一同去么?”青玄的心猛地跳了跳,突然觉得这话像是一种遗弃之前的安慰,令他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有时,预感总令人惴惴不安,像是命运定下的鬼魅,时不时,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让心口烈烈地一灼,被某些不知名的东西纠缠着,阴魂不散,挥之不去。

而此刻,他正有着这样的感觉!

“为师办完了事自会同你会合的。”千色应了一声,也不知是敷衍,还是真有什么要紧事,并不向他言明。

“师父有什么要紧事要办,青玄等着便是。”似乎是踌躇了一下,他咬咬牙,并不妥协,只是倔强地回应着,心头五味杂陈,眼里心事重重:“青玄说过,会好好保护师父。”

见他又在肆意任性了,千色的脸色一下就沉了!

“你保护为师?你如今,凭哪一点保护为师?”她难得地冷冷哼了一声,直视他的眼眸如同锋利的钩子,溢满阴云似的黯然和嘲讽:“莫要以为你在长生宴上不知天高地厚地了几句狠话,便就自认真的无所不能,唯吾独尊。你不过一个无名小卒,道行低微,见识浅薄,风锦是不便与你计较,昊天是不屑同你计较,你倒是较起真来了!”

这言语的打击性无疑是极大的!

那一瞬,话一入耳,青玄心一紧,甘甜酸涩的滋味一时之间交织而过,周身血脉奔涌,指节在紧握下变得青白,脸庞渐渐化作了扭曲的形状,紧抿的薄唇,凸蹙的眉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谁也不曾见过的狰狞!

“总之,我不走!”他突然低吼出声,眼神带着一种张牙舞爪的凶狠,妄图再一次祭出“杀手锏“:“若师父定要赶青玄走,青玄就——”

“你就自甘堕落,是么?”千色早已猜到他会这么说,毫不留情地冷笑一声,打断他的威胁:“你若真要那样,为师也无话可说,只当从没有救过你,也没有收过你这个徒弟!”

突然就无计可施了,青玄不可置信地看着千色,不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以为师父是心疼他的,在乎他的,可如今,这算是什么?

就因为他在梦里做了那罪该万死的事么?

深吸一口气,他的眼眸里漾起了伤感的汹涌,胸膛里的火和疼互相攀附着,翻滚着炙人的岩浆,几欲喷薄而出的火焰蔓延开来,蓦地就把过往的甜蜜和幸福烧得支离破碎。“我只是喜欢师父,想同师父在一起,我究竟哪里错了?!”他低低地开口,无限委屈,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自己问自己。

“你总认定自己做的都没错,不知自省,不知悟道!”趁着这个机会,千色冷冷地喝斥着:“出去!为师不想看见你!”

“师父?”青玄抬起头来,满眼惊愕,那一声低唤里带着哀求。

不理会他的哀求,决绝地转身,她背对着他,就连言语中也全都是毫不留情的斥责:“既是不听为师的话,那就不用再把为师当做师父了!”

青玄不再说话,踌躇了许久,终于妥协,迈开步子,近乎机械地一步一步蹭到门边。推开门,冷风灌进来,原来外头不知不觉下雨了,可他却仿似失了知觉,只垂站在屋檐下,沉默地看着那淅淅沥沥的细雨。

雨水溅在泥地上,一个又一个浅浅的小坑,宿命的脚印一般,即便浅,却无法轻易消失。一滴雨水,自屋檐淌落,溅起小小的水花,细微得近乎无声,可他的听觉却独独捕捉到了,只觉得恨音连绵。

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难道喜欢一个人,有错么?

难道,就因为他喜欢的是自己的师父,所以便就有错么?

又或者,喜欢是不能有欲念的,而他不仅生了欲念,还偏偏生出了占有欲,所以,他便就错了么?

在屋檐下站了许久许久,他缓缓地蹲下身子,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夜幕中绵绵不绝的雨。

好吧,就算他真的错了吧,可是,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

师父若是不喜欢他,他不会强求,师父若真的念着风锦,那么,他是否该应允了玉曙,让师父与风锦重修旧好呢?

将头埋在膝间,他的心在无声的呐喊,可面色却是一片寂寥。

既然师父也说他错了,那么,或许他真的错了吧……

可是,他为何一点也不想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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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千色轻轻推开房门,见着倚在门边睡过去的青玄,只能无奈地不住叹气。

瞧瞧他这倔强的眉眼,就连睡梦中也蹙着眉喃喃自语着“我没错……我哪里错了……”

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大孩子,素来惯于直来直去,又哪里真的知道自己有没有错,错在何处?

转身拿来衣衫覆在他的身上,她蹲下身子,心疼地看着他不安稳的睡颜。

“青玄,你没错。”她闭上眼,嘴唇轻颤,沙哑地开口,满是自责:“错的,是为师。”